老人醒了。
他躺在白色长方形容器内,身体浸泡在溶液里。
“呼。”
无数悬在空中的屏幕,不断变换是,数字,以及错综复杂的光缆。
他慢慢伸展了一下双手,胸腔里那颗心脏开始逐渐恢复到正常状态,砰,砰,砰,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头脑清明,肌肉复苏有了血色,他才支起身子,踏出这棺材似的白色容器。
一盏挂着绿色灯罩的铜体台灯发出淡黄色的光亮,安静地立在一方小木桌上,桌面上放有一件叠放整齐衣物。
老人抖开那叠衣物,是一件系带长袍,呦,倒是个浴袍的样子叻,难不成自己一直躺的是个浴缸?贴切,嗯……这袍子倒是合身的。
忽然,他听见有人在呼唤他。
抬头环顾一圈,无人也无声音。
四周尽是抹不开的浓黑。
一道木门立在不远处,老人搓了搓手掌,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之前打的游戏里好就有这个样子,人物醒了会有剧情道具需要触发才能进行下一步呢,游戏?什么是游戏,哎呀呀记不清楚了。
反正这门大概就是了吧——
门开后是一片平原,放眼望去,黑暗辽阔地让人难以呼吸,还好前方是有一处光亮遥遥的在那,眼见着了,就像是一位持灯盈立的侯归美人,在那上下浮动,衣袖飘飘……光是想想就让人心里顿时欢喜不已。
老人心想这灯肯定是个吃油的饕餮货,不然没道理这么亮,于是他抖了抖袖子,决定走到“美人儿”那儿去。
可是那个呼唤他的声音又出现了,是不要他去那里的,不要去!不要去!那声音如此喊着。
啪!
老人拍了自己一巴掌,确定没什么幻觉了后继续向前。
随着老人一步一步行走,那声音也逐渐微弱下去——以老人每一次脚的落地点为中心,都会在平原上荡出一圈白色的涟漪。随着涟漪越来越多,彼此之间缭绕,穿插,到最后组合成令人眼花缭乱的动态图案。
老人对此毫不在意,只管往前继续走着,最终平原被白色完全占领,老人一脚踏出,那白色便如水面一样破碎了。
下坠。
他“跌进”一座房间里,地面上到处都是散乱的黄纸草稿,老人蹲下身,一张一张地仔细瞧过去,发现每一张草稿上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老人心想这人好像在计算着什么,而且上面的那些字符他伸手摸上去,竟然生出一股亲切之感。
“哎呦。”
原来只顾着看草稿了,一不小心头撞在了沙发上,老人揉了揉眼睛,方才撞上去的一瞬间,那纯黑色的沙发好浮现出了几道金色的藤蔓。
有点意思。
他站来,绕过那张木质深沉的办公桌,来到窗前。
迎面吹来一股清风,肺腑之间也紧跟着感到骤然一新,向外望去,有繁茂的青绿森林,也有清澈动人的湖水,再远一点却是烈日炎炎的干沙漠了。
狂风瞬至,浩瀚的乌云一把抢过天空主权,携带着猛烈的雨势,向老人高声呐喊。
听不懂它喊的什么,只有轰轰轰的雷声罢了,转过身来,办公室门开门合,陆陆续续地人形黑影来回进出。
“好像来过这里一样。”
这房间忽然多了好些个穿着白褂的老人,都趴在地上,拿笔写着什么,看他们的神色表情,好像是在对什么重要的事大书特书,老人缓步走过去,向其中的一个老人问道:
“你们写什么呢?”
那写字的老人没有搭理他,仍是埋头在写,下笔如飞。
他于是又问道:“你在写什么呢?”
这次老人停笔了,但仍是没有回头,只是趴在那里,然而其他的白掛老人围了上来。这次轮到他的“同僚”们发问了:
“在写什么呢?”
只见那趴在地上的老人缓缓站来,说道:“你看啊。”
穿着白袍的老人定睛一看,那地上却是什么都没有的,再一抬头,那些穿着古怪的白掛老人默默围着他,看着他。
“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是啊,什么都有。”白掛老人们回答到。
长袍老人又仔细瞧了瞧,就连砖缝也是仔细瞅了好久的,这时,忽然听得背后传来笑声。
“嘻嘻嘻。”
“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是啊,这里什么都没有。”
白掛老人们不笑了,各自从怀里抽出一支笔,五颜六色,真是什么笔都有的,彩色石块,刻刀,毛笔,油笔,钢笔,碳笔......等等,接着他们一股脑地把各自的笔都塞给了长袍老人。
“你写吧。”
“写什么?”
“快写罢。”
“可是我不知道要写什么。”
“哈哈哈,原来就是你也不知道的。”
那些老人又笑了起来,傻笑,苦笑,大笑,狂笑,痴笑,微笑......等等,他们就没有不笑的,长袍老人盯着他们,捧着一堆笔,有些委屈。
他把那些笔都扔在了地上,说道:“不写了!”
“哈哈哈,不写了,他不写了,我们也还要写吗?”那些白掛老人互相问道:“还写吗?散了吧。”
“散了散了。”
在那些白掛老人都走出房间之前,他们其中的一个突然挤过人群回来,一把抓过长袍老人的右手,用食指在上面写了三个字。
接着整个的房间都消失了,长袍老人又回到了那座一望无际的黑暗平原上,仰头看着那出口模样光亮地儿,原来是高高的悬在天上的。
那个劝阻他的声音又出现了,仍然是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喊着,但老人依旧踏着一阶一阶的石梯往上走,就在快到的时候,光亮处出现了一位手持法杖的老人,头戴冠帽,腰系红玉,衣袂飘飘好不神仙。
长袍老人愣了一下,然后摸了一下自己的胡子,嗯,我胡子比他长多了。
手持法杖的老人朗声问道:“江字符?”
“这......叫我吗?”
长袍老人捏了捏右手,好像刚才手里握着的是这三个字,这时候感觉有烫烫的,他张开手一看,又摸了一摸,却是没有字迹的。
“江字符!”
“哎?”
长袍老人刚应声,就被一股强风吹离了石阶,扑通一下子就落在了地上,吃痛着喊道:
“哎呦哎呦。”
那高高在上,光亮之中的老人,以响彻整个平原的声音再次问道:“江字符?!”
那长袍老人听得一声噼啪破碎的声音,他抱着头,捂着眼睛:脑海,脑海在咆哮——他听见无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争着抢着要地要他听,一幅又一幅画面推搡着彼此也要塞进他眼睛。
光亮中的老人将手中法杖一顿,长袍老人身上顿时燃起了白色火焰,不多时长袍老人就一点点地消散成了一把细小的光片,那持有法杖的老人左手一勾,将那些光片尽数收入他手中,紧接着他所在之处的光亮渐渐熄灭,被烧尽的老人遗留平原上的袍子变成了黑色,化为这无限的黑暗平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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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宫殿内,持有法杖的老人向中央处的王座微微躬身致敬,这时,一道光柱凌空降下,在光芒退散后,一个女子身影出现后坐在了王座上。
高居王座的女子问道:“进展如何了。”
“还在试错阶段,我倒是劝过他,他却说什么待着实在是太无聊了,就让我帮帮他,总之是想以不同的方式多进行一下这样说不定会有进展。”
“那他的灵魂浓度如何了?”
“还硬朗的很。”
“他倒是玩得挺投入的。”那人沉思了一会,说道:“你相信前世吗?”
“不信,老臣只相信现在。”
“你们之前的‘重生理论’倒是很能唬人,可实践到目前为止我仍是没有看到一位新的神族诞生,目前它功用仅限于不过将‘似乎存在’的过去再次走马灯一遍,充当一名犯人虚度时光工具,浪费资源以及我的宝贵时光。”
“唯一的发现还是那些所谓的前世映像,怎么看都不过是一个老头子浑噩不堪的梦境。”
女子冷笑了一下,继续说道:
“作为上位神族是不老不死的存在,是这天地间原初的生命,那么我们为什么研究重生?当初你带着他的议题向我阐述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还有那些充满敌意的实验设定,还是说,你们觉得所谓的从西方传来的终局预言是真的存在吗?又或者是他觉得自己是忘了为什么会被关进黑地狱的?”
老人沉默了一会,说道:
“我相信他,所谓的万无一失,只是准备充分,而且,我们虽然为神,但是这世界的真相,却依然对我们遮掩,所谓为此,就是一种可能性的方法存在,也值得一试。”
女子皱了皱眉,缓缓说道:
“别忘了,他是一名囚犯。”
王座上的身影逐渐消失,王座又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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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再次醒来,同样的场景,白色长袍,黑暗平原,只不过这次他写出了那三个字,江字符——对于他来说陌生而亲切的名字,于是那群房间里的白掛老人冷冷地望着他,把他从窗户推了下去,在老人坠落的时候那些画面和声音再次试图涌进他的脑海,这时之前呼唤他的声音再次出现,阻挡了那些声音和画面。
“不要去。”
“那我应该去哪。”
他猛然睁开双眼,自己又来到那座石阶前,不等那持有法杖老人问话,他抬起头,说道: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噢?”
长袍老人右手小指微拱,余下三指具捻在拇指处,说道:“是他吧。”
“是他,他是谁。”
“我踏得出这道门吗?”
“这里本来就不是门。”
持有法杖的老人这次将法杖高举,如太阳一般发出灼目的光芒,原来那石阶下散落着无数件无主的黑袍,一声清喝,光芒的威势骤然暴涨,照亮了整个平原,长袍老人被再次毁灭了。
这次长袍老人盯着那扇木门久久没有迈步,那道声音又一次响起:
“向东去。”
“你到底是谁,我记得你这个反反复复地烦人的声音。”
“我在我梦中,你在你梦中,我是做梦的人。”
“梦人梦话,小老弟,你病得不轻啊。”
“......”
长袍老人哈哈一笑,推门而出后,站在原地没迈步,只是盯着那远处的光亮。
“你往同一个方向走了两千九百九十九次。”
“我不太记得了。”
“你也死了两千九百九十九次。你无法在两个世界里做同一只蝴蝶。”
他抬起了双臂开始打量自己,说道:“那你又是哪个小蝴蝶?”
“蝴蝶是我,抑或我是......”
“得了得了。”老人摆了摆了手,跟挥苍蝇一样。
“......”
长袍老人踮起脚,想看的更远一些,可是眼前的黑暗着实碍眼了一些,他跺了跺脚,说道:
“行吧,听小蝴蝶的,我们往东去。”
他终于开始迈步了,却不是向着光亮而是向那平原深处黑暗走去,这次没有白色的涟漪,踩起来呲咔呲咔的,就像是踩在一条堆满枯叶的路。
看似辽阔的平原越走越窄,它似乎很不情愿老人往这个方向来,老人眼前的黑暗越来越稠密,它们开始动了起来,想要一起拦住老人。
“向东去,去墙内拿回你的灯。”
“灯?”
“就是灯啊!”
老人似乎有些开怀,说道:“我还以为你说话就一个半死不活的调。”
“......”
整个的平原汇聚成了一堵黑墙,它让老人无法继续往东走,然而老人却是出人意料地开始顺着墙根走,边走边从袖子里探出右手在墙上敲敲打打,最后终于选定一个位置,左手倏地伸进那堵黑色的高墙里掏啊掏地,在掏着什么东西。
“嘿咻。”
长袍老人左手从那黑墙里慢慢掏出了一盏红色的宫灯,然后他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用手将宫灯仔细擦拭干净后小心地放在了地上,对着那枯萎的灯芯呼地一吹,只见那盏制式精巧的宫灯“嗞”得一声亮了起来,最后长袍老人抄着袖子,眯着眼睛,绕兴致地观察着宫灯内摇摆不定小火苗。
由于黑暗平原尽数缩成了长袍老人身前的墙,导致那法杖老人所在的光亮之地此时与长袍老人只不过二十步的距离。
两眼瞪着宫灯的老人头也不回地说道:“这‘江字符’三字到底有什么意义?你的‘重生’实验到底是在实验什么?”
“证明我们之前猜测是对的。”
“你成功了?”
“算是?那些画面你也看到了。从洪荒时代探索到如今。我们已经来到了对魔道的参悟极点,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感受到了与魔道渐行渐远,甚至那份不该断联系正在弱化……这时来研究研究是否有前世,探索一下命运的真相……”
“别说这没用的,什么让下位生灵重生,上升为神族的重生扯淡实验,还前世?命运?呸,除非她出手,论是谁也做不到,况且这个课题对你我也没什么意义,这最开始不就是个幌子,不是么?用人数来增加神族战力来抵抗观测时间得来的未来景?也就你想的出来,那摞报告亏得是她能看完,竟然还做了批注……”
盯着宫灯的老人突然笑了一下,“重生是假,不过以死极参悟,没能进一步接触魔道,倒是在深入灵魂后,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这不正好是你我要的真相。”
“呵呵,说的好像你赚了多大便宜一样,你就确定它是真?就算那画面是真的,你和我又能做什么?那画面里说的好像是当年咱们就两个隔着一堵墙,难不成今日这堵墙就真的不在了?所以还玩啥呢?真神眼皮底下玩火?到时候两人不都得玩完?况且,呵,至少你的‘那部分’里绝没有‘留恋过去’这一说”
手持魔杖的老人转身就要走,以他的身份还真从来没有谁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的,只是他临了脚步顿了一顿,略微沉吟后,问道:
“所以,你从你的那个宝贝灯里看到了什么?活着要看,死了要找,活了死了活了后又在看,看个寂寞?”
长袍老人头都没有抬,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宫灯内的火苗,嘿嘿一笑,说道:“夫子我看到了一只猴子。”
那长袍老人气势骤然一变,冷声说道:
“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神族与魔道的联系正在弱化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出现了可以颠覆位置顺序的存在,至于为什么,无非是事在人为,好一个阳谋啊。”
长袍老人握紧了魔杖,双眼眯了起来,刚要说什么,却被宫灯老人打断。
“重生最大意义不在于能成为什么,而是在那一瞬间,你可以真实地接触过魔道一次,你要试试吗?”
“怎么,你还藏了一手?”
老人伸手去挑逗那缕火苗,微微一笑。
“只要接触一次,这世界就会向你展露无疑,但是,这活儿是生人是无法做到的,因为死亡才可以回归,在这点上,就算那榆木脑袋的‘渔夫’也做不到,可咱做到了,牛叉不?”
他挠了挠脸,似乎是有了点不好意思,继续说道:
“你说,如果真有人按照咱之前的理论去搞,认认真真地去重生,啧,其实我倒是挺期待最后能搞出来个啥,你说,会不会心诚则灵?”
叮!
老人回身将宫灯抬起挡住了一根来势汹汹的魔杖,另一只手抖搂出一把戒尺,将那魔杖轻轻挪开,回过头来笑着说道:
“你是法师中的大大大大法师!姜老爷,您老人家可不能带头玩近战!”
“知道太多,会害死人。”
“没办法啊,我这求知欲可是感天动地。”
他忽然瞧见手持魔杖的老人空出来一手,捏出一团光亮,竟是舍了宫灯和戒尺不要,一把握住那只发光的手,一脸深情地说道:
“阿姜,你我可莫要伤了和气”
“莫挨老子!”
“你放心!我们是两肋插刀的好兄弟,你的事,我半点都不知道!”
“呵,在我这,死人的信誉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