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奇幻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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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金刃杀生

乌斯端坐在屋顶一条挑起的檐角上,看着近似浑圆的月亮浮上夜空,渐渐爬高。

洒满银辉的街道渐渐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人影一闪,几个身影飞也似地掠了过去。乌斯看得分明,一步跳到了一间瓦房顶上,轻巧地跟上。

神异门三人组的目标很明确,果然是往沙滩去的。几人很快赶到了地方。花圈哥抹了一把额头道:“这儿住的都是什么神仙人啊,我们等到后半夜,街上的行人才略微少些。”

花巾道:“少说些话,干活要紧!咱们现在不抓紧着些,这早市就又要开了!”

另两人闻言赶紧动手刨沙,花巾气道:“你们这样挖到什么时候?趁现在没人,用法力!”慌得两人点头称是,赶忙各自念动真言。

平地上兀地掀起一阵强风,把沙滩表面细碎的沙尘尽数吹开。而后花巾双手一拢,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布片、瓷片,木屑之类,纷纷跑到了她的怀里。她掏出个包袱,把这些仙器碎片尽数装好:“走吧。”

“大姐,我们回客店,还是直接回去宗门?”

“你说的什么话?”花巾微微皱眉,“姐姐我说好带你们好好玩一日,那咱们就好好玩一日。现在回去睡觉,凡事醒了再议!”

“大姐,你的胸口……”

花巾低头一看,怀里一堆破烂里,一点小小的白光煌煌然亮了起来。不等几人反应,一个泛着白光的珠子从她怀中扑出,倏地往镇中的建筑群飞走了。三人大惊,下意识地往前追赶。寸头跑了几步,突然拉住了花巾急道:

“大姐!这神仙的东西,本来就强求不得,我们已经有这么多东西了,不如就放弃它吧?”

花巾也犹豫了一瞬,片刻之后一咬牙道:“追!这般奇异,必定是了不得的宝贝。我们要是什么都不敢争取,知礼堂何时能翻身?”说罢倏忽而去,花圈哥紧紧跟随,寸头徘徊了一瞬,也跟了上去。

岁候重商,整片镇子的中心是几条连绵的商铺,而商铺群靠西的一片市场,便是附近最大的鱼市。每天从有池捕上来的新鲜水产,大都运到这里,批发,杀活,零售,热闹得很。此时正是岁候最安静的时候,白天热闹的鱼市没有一个人。

也还好没有一个人,要是有哪个商贩在这里,指不定被吓出什么病来:泥砖砌成的台子上,几乎每户都摆着放血尖刀,积年使用的肉案下躺着擦不干净的褐色血渍。而此时,这些做水产买卖的物件都抽了羊角风似的颤抖起来,相互碰撞,发出哐哐的响声。

数里的距离对于修真来说也不算多长,三人很快循着珠子的踪迹追到了这里。鱼市简易的棚户盖头上方,那颗珠子悬在半空,一股若有若无的吸力从里面散发出来。三人突然感到一阵阴冷的不安感爬上心头,好像周围有什么东西正在聚集。

“大姐,我们要不……还是走吧?”花圈哥两腿打摆。

花巾绷着脸注视着半空的珠子:“所谓奇珍异宝,有哪一样是可以轻易得到的?咱们神异门的座次,全凭宝贝,就是因为我知礼堂没有一件像样的宝贝,才在宗门处处低人一等,哪里有个四大正堂之一的样子?唉,今天我们就博一把,也算是为堂主分忧!”

寸头叹道:“正是。可是我等法力低微,并不会什么御器飞行之术啊?宝物在空中,我们如何取得?”

花巾喝到:“你等助我!”寸头和花圈俱不废话,侍立左右,一人结一个法印,打在花巾的肩头。花巾吐出几个音节,丰腴的双手向前探出,一张符印自袖口晃晃悠悠地飘出。风越来越大了,这张苍白的符纸在风中东倒西歪,蹒跚而坚定地朝珠子飞去。

空中的珠子越来越耀眼,明灭之间,仿佛在召唤什么。以珠子为中心,整个鱼市的地面慢慢浮现一层蓝色的雾气,条条缕缕地往上聚集,就像风眼在聚集气流。符印被看似缓慢的蓝色气流阻滞,在空中被无奈地撕扯。

花巾深吸一口气,调整了手势,控制符纸朝着气流薄弱的地方往里钻。蓝色的雾气越来越密,越来越凝练,几乎形成了一小股旋风,而那片符纸就是旋风中的小船,摇摆中随时可能沉没。花巾的额头布满汗水,长时间的精神紧张让她不禁泄了一丝力——正是这么一瞬间的工夫,符纸被彻底卷进了气流的运行轨迹。

“嗟!”花巾眼睛一瞪,干脆控制符纸顺着旋风的方向运动,终于在某个点上,符纸抓住机会往里一窜,死皮赖脸地黏在了珠子的脸上。

三人大喜:“成了!”花巾赶紧念动真言,单手掐诀,往怀中使劲一摆,那枚弱不禁风的符纸竟好似有了千钧之力,把气势恢宏的珠子一把拽离了原来的地方——

三人还没来得及高兴,那三张笑脸就齐刷刷地僵住了。

仿佛抓着花生秧,把地里的一大把花生拽出来一样,泛着白光的珠子在飞向三人的同时,一股磅礴的气流从鱼市的地里拔地而出——千千万万的气团闪着深浅不一的光华,汇聚成百米长的光柱,就如洪水,朝三人劈头盖下——花巾一把攥住飞来的珠子,推着吓呆的两个男人就跑。

但是来不及,只眨眼的工夫,三人的身影就被完全拢在了驳杂的光团中。

想象中的巨响没有出现,无数的光团对这三个人并没有兴趣,纷纷像流水一样流进了那颗耀眼的珠子。花巾睁开紧闭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奇景:随着光团的汇集,珠子周围逐渐织出了细密的花纹,那些虚影逐渐凝练之后,一只精致的玉盒躺在了花巾的手心。三人愣怔着,颤声念出了盒子上超然不凡的两个小小的篆体:“禺……阳……”

玉盒成型之后,光芒渐渐淡了下去,剩在外面没有进入玉盒的光团们停在空中,迷茫无措。

只是几个呼吸之后,这方天地间的气氛骤然躁动起来。

花巾抓着玉盒手足无措,两个男人更是战战兢兢。磅礴的威压包围了他们,原本澄净的光团变得混乱,数不清的气流相互撕扯争吵,被困在其中的知礼堂三人众如沸水中的茶叶,不由自主地沉浮。

“呃啊啊……”法力最低的花圈突然发出呻吟,混乱的气流在他身上扯出了道道血痕。无形的力量压迫着他,他的脸在风中逐渐扭曲,渐渐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花巾在一旁看得几乎要堕下泪来,可也无可奈何——难以想象的威压已经让他们一点法术都用不出来了。

“你是对的,这神仙的东西,我们不配啊。”花巾对寸头凄然道。

三人身周的空气猛然一凝,金芒扫过,然后就如洪水退潮——蓝色的气流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走了。让人窒息的威压瞬间消散了。三人就如获救的溺水者,互相搀扶着大口喘气。

“有高人相助!”花巾大喜。寸头首先反应过来,朝着金芒扫来的方向倒头便拜。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花圈哥昏乱之间抬头一瞧,不禁瞪大了眼睛:“是你?”

在获救者的眼中,那些伸出援手的英雄,总是无比伟岸的,即使那英雄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孩。在花圈哥的眼中,乌斯挺身立于房角檐梢,身上被月光镀了一层神圣的光辉。发丝随风而起,那张脸一半隐在黑暗中,更显得神秘而不可查。

乌斯可不知道这几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她挥散手上的淡淡金光,在心里埋怨道:“人都快不行了,你才让我出手?”

杀生珠哼了一声:“你还是不懂,救人一命,后面的事情会好办很多。”

打散的气团并没有就此消失,这些东西没有实体,片刻之后纷纷穿过密集的建筑重新汇聚起来,在鱼市的空地上晃动。

乌斯看着那庞大的气团——蓝的白的灰的无数细小的气流,聚集成一个不规则的半透明体,那巨大的身体一半嵌在鱼市的顶棚一角,一半在空地上流动。她叹道:“这么庞大的生机么?”

杀生珠:“此处是岁候鱼市,鱼虾们都在这里宰杀。无数的魂魄在此入轮回,残余的生机都埋入地里。经年累月,留下来的绝对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损毁的禺阳真命匣竟然感知到了这里的生机,并能吸收生机以复原,”乌斯赞道,“果然是个宝物。”

“别废话了,快去把它灭了——秋官失位,这种暴动的生机会越来越多,尽快集齐秋官印,是你的本职。”

蓝白相间的气团如水一般流入地里,径直朝几人冲来——与之相对的,乌斯拔出腰间的玉棍,唤出一条凝练的乳白色光柱,挺身相迎。她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四柱村见到的那团白色生机,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数日之后,自己就会独自面对大上无数倍的敌人。

知礼堂三人众呆呆地看着白天还对着他们流泪下拜的小女孩,正携无匹威势,迎不可当之敌——

“刷——”乌斯右手握柄,自下往上拉了一个大弧,纵贯天地的光华照亮了夜空。猛冲而来的巨型气团被轻而易举地一分为二,但仍威势不减,如两条蛟龙腾跃而来!

乌斯愣了片刻,她没想到全力一击对这个东西一点用也没有。手中的玉棍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猛然一颤,原本柱形的光芒轰然散开,团成了圆形的屏障,把乌斯的身前牢牢护住——

“轰!”

气龙散而复合,两股狂暴的力量携开山之势砸下,狂暴地冲击着白色的屏障。乌斯只觉耳中轰鸣,虎口震痛,反应过来时,两条小腿已经被锤进了坚实的土地。她自嘲一笑:“吁!这东西好大力气。”

“天地灵气对它作用不大,要杀伤生命,秋官之力是最霸道的。”杀生珠说道。乌斯手里白色的光晕散去,金光水一样涌进玉棍,通过仙器的加持,汇成了一把阴冷的四尺短剑——是的,阴冷,任何人一看到这把剑,只会感到深深的杀意沁入内心。乌斯把腿从土里拔出来,试着挥了挥这把外观极内敛的窄剑:轻若无物,柔若鸿毛,而霜锋过处,竟没有一丝声响——仿佛声音都被杀死了。

重新凝聚的气团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这简直不能算是危险,而是这个世界上对它而言最致命的东西。

气团下意识地散开躲避,乌斯一个箭步上前,单手斩了一剑——只见一丝几不可见的金芒微闪,山一般大的气团瞬间消失了三分之一,散逸成迷眼的银光点点,随风飞舞。

没有丝毫犹豫的,气团抽身急退,它虽然没有智慧,但也会本能地趋利避害。乌斯紧紧追上,那团气流一个扭转,从平地抟风直上,直往天空窜逃。这下好了,如果说刚才乌斯是拿一把刀在砍一盆水,那刀再怎么锋利,也使不出一点威力,那现在她就是抄着一块大海绵,追着水吸——简直是单方面的屠杀。

生机气流逃到空中,乌斯几个呼吸就追上了它。她手中剑刃飞舞,对着蛟龙般大小的气流一阵绞割。气流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嘶吼,散成几条躲开剑刃,反往乌斯身上缠来。

微曦的夜空中,一条虚幻的银龙若隐若现,其中不时闪出几道金光,好似一闪而逝的金色月牙。而拱卫这月亮的,就是银龙身上散出的点点星光,在天穹晕开,又慢慢洒落人间。

莹莹的光点哟,这每一个光点,都曾是一条小鱼,或是一条小虾,或是一枚小贝。它们的肉体被烹煮食用,它们的灵魂飞入轮回,而剩下的一些不知名的东西,终于也在今天消散无痕。

在地上看这银龙金月、满天星光的,可不只是知礼堂三人众。捉摸不透的天风把光点吹到了岁候的各个角落,一个个深夜未眠的人若是走出门来,看着星光洒落,虽不知道是什么,却也都会从心里地升起一丝悲楚和感激。

这些逝去的生命,是支撑人们富足生活的基础。当然绝大多数生命,也都是靠夺取其他生命的生存权利而延续的。

在天际流动的银光渐渐变淡,变小,终于消散。而东边吕梁山脉的后头也透出了些微晨光。岁候鱼市依然如常,但日后,在此生活多年的老人再来时,总会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一些原本沉睡地下的厚重东西。

乌斯不是当地居民,也不知道岁候的夜行侠们心中如何感触。所以当她把那团气流砍得罄尽,满头大汗地落下来的时候,她只是愣了一下,随后哀嚎:“完了,他们不见了,我跟丢了!”

……

天几乎全亮了。勤劳的渔民们开始准备上船,各家客店饭馆也早早地开了门管待食客。这一家镇西的客店,大厅里也有了一些稀稀拉拉的住店客人,收拾行李,喝茶吃粥。

前台案边,年轻的掌柜仔细想了一会,对眼前的半大女孩:

“客官,那三位客官没有回来过。”非常笃定。

乌斯叹气:“果然……罢了,不见了就不见了吧。”她烦躁地挠了挠头,熬了半夜,又打了半夜,现在真是又饿又困,她索性摸出几枚钱币摆到柜上:“老板,一碗素面,再要一盘炸山果。”尔后找个角落坐下,把半张脸靠在桌面上,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又遇上神异门的人,这下可好!让我哪里再去找?”她咕哝着,“想找皮旦他们同去镐京,结果张大人说昨晚他们已经出发了,真是恼人得很!”她当即在心下问道:“杀生珠,你说现在怎么办?”

一连问了几遍,杀生珠那稚嫩的女声才不情不愿地响起:“烦死了!让我睡会儿好不好?不就是去王都嘛,天下谁不知道王都在哪里?你大不了一路问过去嘛!”

正好堂倌把面端了上来,乌斯真个就问道:“小哥,你可知镐京城怎么走?”

堂倌一愣,仿佛没想到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失笑道:“怎么走么——用两条腿走去的话,山高水远,不知几时能到;若是乘车,咱们这儿往南,只有一条大路,沿着大路出吕梁地界,就离王畿不远了。而镐京王都,就在那王畿正中。”

“多谢了。”乌斯开始搅动面条,顺便把脸放在热腾腾的面碗上吸蒸汽玩。

一个男人在面前坐了下来。乌斯四面看看,还有不少空位,再抬头看那男子,面目不过三十上下,但是穿着极为老派:头顶农夫才带的竹笠,边角刺出几根破竹篾来;穿一领黄不黄绿不绿的旧布衫,密密麻麻的扣子结结实实地延伸到脖子顶上,扎得严丝合缝,就像怕冷到极点的老翁。他和善地笑着。

乌斯等着男子开口,但他依然只是和善地笑。她只好主动说:“请问?”

男人嘻嘻一笑:“姑娘要去镐京?”

“是了。”

“可否与在下同行?”

“……不行。”

“敢问原因?”

“我习惯一个人。”这句话是假的,如果可能,乌斯当然希望有人作伴引路——这种可疑的陌生人除外。

男人继续讨好地笑着:“姑娘,实在是因为路途遥远,在下一人不敢上路,故而想寻个旅伴。若你担心盘缠的问题,尽管放心,途中的一切费用,在下承担,如何?”

“你若是害怕,那么多青壮男子不找,那么多貌美娇娘不找,偏偏找我这个小童,却是何意?”

“同伴自然是要找实力高强些的。姑娘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那些乡野蛮勇,江湖武士,山门修真,没有一个比得上你这个‘小姑娘’。”

乌斯往嘴里塞了一块炸果,等着男人继续说。

他的声音压低了:“在下无甚长处,单是一双眼睛厉害——今早那一场星雨,却不是姑娘的杰作?”

乌斯叹了口气,问道:“你认得镐京的路么?”

“认得!我常年走商,近路远路,大路小路都认得!”

“好吧,”乌斯又是轻叹一声,把那叠点心推到男人面前,“我答应你了。敢问尊姓大名?”

男人拿了一块塞进嘴里,呱唧呱唧嚼了,算是正式确立了合作关系:“好说!在下姓余名羊,请多关照!”

“乌斯。乌黑的乌,逝者如斯的斯。”

一个人,有某项特出的能力,或者身无长物,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至少在乌斯这里,自从修得仙法,几乎没有人再把她当小孩看待。无论是多大的年龄,多大的官,多厉害的修真,无一不是规规矩矩,甚至口称前辈,简直让她觉得怪异。而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虽然有点奇怪,但嘴里也没蹦出什么‘仙长’之类的怪话来,总归是不让人讨厌。

不管怎么说,乌斯寻找秋官印的漫漫旅途,终于有了第一个旅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