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奇幻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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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欲问妖魔何在

如此闲闲洒洒,又过了一年有半,乌斯年已十二岁了。这小孩子长得快,加上姑射神山灵气丰盈,又日日修习仙法,这身子已与常人不类。时年身高堪堪到得居焉胸口,而眉目清隽,已与原来的孩童模样不同。乌斯的头发长过了肩线,居焉也只是寻了一根缎带随意扎了,说着:虽然人间小孩有梳总角小辫的,但你其实也非此间人物,不必拘泥凡俗规矩。

山中的日子就像湖中轻摇旧橹的小舢板,悠然而来,悠然而去。

又是一日天朗气清,乌斯在一块光洁巨石上闲坐,看着山中翠树摇曳,小鸟争鸣。

仔细想想,这两年就像做梦,有些不真实。若不是那一天,外出找水时与大部队走散,再遇到那百年不遇的大雨,恐怕自己至今还在那穷僻荒旱的村子里。那场雨下的,不知村人要高兴多久呢。不过也正因如此,自己与亲朋分别至今而不得见。此事是福?是祸?

“他们还在受苦,我却在这里偷闲逍遥,不愁衣食,连个音信也无。可是回乡无路,奈何?”思及此,就像有一颗石丸堵在心口,闷闷的出不来气。她重重呼了几口气,把手攥在胸口狠狠锤着,好像要把心口的郁结敲出来似的。

“哎。”乌斯再也闲坐不住,挑起一缕薄气,乘着风往山下去了。

汾水之阳,吕梁山脉之中,有姑射山。山脉中林立着高高低低的大小山头千余座。乌斯的术法比两年前自然精进许多。她一声呼喝,身边的灵气都应和起来,顿时耳边狂风呼啸,山峰如皮影般切过。她顺着一道山间峡谷左穿右突,须臾便到了谷口。只见两边的大山渐渐相离,脚下峥嵘的峡谷也铺展开来。一声风啸,出得谷去,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片大好平原铺在面前。目力所及处,有天地交汇,苍苍莽莽:看天上,几片杭绸追天火;观地理,一带苏织贯长堤。一派好景,再无阻滞。

乌斯心中也喜,一声呼啸急按云头,便往不远处的汾水飞去。汾水流域肥沃丰美,不似山上冷僻,多的是往来商农,集散村镇。乌斯怕被人看见要生事端,早早地收了爬云之法,散去身边凭依的灵气,在刺剌剌的草地上骨碌碌翻了半个滚,轻轻巧巧地立住了,也作平常闲游人样,沿河走去。

此次下山,往何处去?原来水伯在前几日提起一个传闻:在附近的一些村子里,似乎很久以前有见过一个远方来客,衣着谈吐都与本地人不同。他一直说自己是从某个山洞挖到了这里,却怎么也回不去家乡。至于后来这个人怎么了?各个村的说法又都不一样了,荒唐奇诞并不可信。乌斯听后是一直记挂在心,想着下山看看,也许运气好,真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毕竟是半大孩子,虽然刚开始紧赶慢赶,四处注意,但不过多久,玩心一起,心思就被水边的细软滩涂,杂花杂草给吸引过去了。她眼见脚边一丛奇异的植物,那叶子肥厚非常,半黑半白,从未见过,不禁蹲下身来仔细观看。

......

杂花烂草丛生的河滩边上,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不远处走过来。那脸庞黑乎乎的,瞧身板不过七八岁年纪。他抬手把流到唇边的鼻涕水揩去,反手就蹭到还算干净的裤腿上。

“哎!”他用稚嫩的声音吐出一声夸张的叹息,“村子又不敢回,功课又不会做,只有出来踢踢球才能维持得了生活。”他脚步一顿,一个黄不拉几的球状物体一下子飞了起来,又稳稳当当地落在腿梢——是一个手制的竹球。他两腿随意打了几个摆,那球听话地在两条细腿之间穿梭。他突然把球踩到地上,又浮夸地叹了一声:“哎,无敌也是一种痛苦啊。”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球,走到了一处开阔的石滩就地坐下,感受着正午的烈阳洒在身上,终于感到了令人心安的温暖。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壮起胆子,回想一下前几天那令人心悸的一幕——

这天,和往常一样平平无奇。是七月初八?初九?不记得了,反正也差不多。

天色渐晚,宝蛋和往常一样,准备出门捉几个伙伴一起玩球。正要迈出门去,爹的声音响起:“蛋啊,去玩啊?”

“嗯—”

“最近晚上少出门,我听说最近咱几个村常出些怪事。”

男孩吐了吐舌头,自顾自出去了。

说来也怪,这天去找那些平时的玩伴,一个个都像有事,推说不来。连塾课常年倒数的疥子,竟都捧出一本书来背着,说是先生要检查。

“疥子这小子,背哪门子书?《春秋》?他看得懂吗!”宝蛋对这种背叛很是不满,却也无可奈何。那回去背功课?不不不,简直是要了老命。他只好一个人沿着土路走着,把竹球一路往前踢,从村西提到村东,再从村东踢到村南。不知不觉日暮西斜,太阳在山后隐去了最后一丝光明。他浑不在意,继续往前慢悠悠地趟着,又不知不觉间,人已到了那座小小的破屋前。

宝蛋突然一哆嗦,不自觉地往老屋看去,那黑黢黢的窗口好像正盯着自己看。

这屋子是久未住人的,早已破败不堪,村南的人家本就不多,孩子们平时都不爱来这里,今天竟不留神走过来了。宝蛋心里也有些毛,他想起了爹的话,再加上天几乎全暗了下来。他有些慌了。

他立马掉头回去,自己的影子就在身前,好像在为自己探路。小孩子的想象力是丰富的,他想象着这影子也是自己的一个朋友,便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是这朋友似乎有些不对劲——宝蛋走着走着,眼角飘过一截黑影,自己的影子立马充了气一样鼓胀起来,骇的宝蛋一屁股怼在地上。那影子从地上爬到了他右手边的墙上,一下子撕扯开来,张大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宝蛋终于叫出声来,没了命地往家跑去——

“嘶—”河滩上的男孩兀地一个哆嗦,虽艳阳高照,却驱不散身上的冷意。他站起身,百无聊赖地颠着竹球,却因为心神不定,左腿打的摆子大了些,小球嗖的一声,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直往不远处的一个人影飞去。

乌斯此时正新奇地看着眼前的生物的神奇变化:这黑白分明的叶子原来不是植物,而是一黑一白的一对蝴蝶聚拢在青草梢头进行繁衍大业。乌斯不小心惊飞了一对黑白蝶,正是看着它们另寻了一根草叶,轻飘飘地停在上面,慢慢合拢——

“喂!”

“呃?”

耳边一声呼啸,一个圆滚滚的物事直冲过来。乌斯躲闪不及,头上便挨了这一下,把头缎也打散了。她定睛往脚边一看,原来是一个手制的简陋竹球。那球滚进那片草丛,惊起一小片各色的蝴蝶。

她四面一瞧,一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愣愣怔怔立在那里,见被打到的人看向自己,才忙不迭奔过来,捡起球来赔着不是。

乌斯也不在意,拾起发带复把头发扎好,笑问:“呵,你这小子,怎么一个人玩耍?”

男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年纪,面庞虽不好看,穿戴却也干净。他捧着球立在那里,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乌斯往男孩手里瞧去,那个脏兮兮的小球用竹条编成,就像个小圆笼子,连接处扎了草绳,做的倒是蛮用心的。她突然起了兴致,一探手把竹球轻轻巧巧地捞了过来,抬手便把竹球高抛上天,一脚颠去,呜呼哀哉——颠了个空。

宝蛋见此,不由壮了胆子说道:“姐姐也喜欢玩这个吗?踢得不太好呀。”拾过球来,两条腿似转轮一般翻飞,而那球就像长了眼睛,翻转腾挪不离那双细腿。每每似乎要失控飞出的时候,竟然又像吸铁石一样粘回男孩的脚上。乌斯有些发窘,心中却又不甘,这好胜心真被挑了起来,暗中使个法术,不着痕迹得把竹球过到自己腿上。男孩只觉得这球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别处,心中不解,遂使出解数争抢起来。两人一个身经百战,一个小入道门,斗得是不相上下。乌斯争抢之间,已是汗水淋漓,心中暗赞:还真是有些厉害!我今天被个小孩子这般压制,真是有些丢脸了。宝蛋也是心中惊疑:这大姐姐明明才学会踢球,怎有这般技巧!想我在乡里无人能敌,想不到今番遇见个高人!这心思一散,力道就控制不住了,男孩飞起一脚,那球往天上划了一个大弯,眼看要落入河中。

也是人在事中,未料利害,乌斯正玩得兴起,一看竹球就要丢失,下意识地探手一指,把那东西从水波之上捞了回来。竹球落地,她心中才暗道不好,回头一看,那男孩果然痴目瞪眼,一屁股跌坐在地,失声叫到:“阿耶,原来是个仙人!”

“......”乌斯不知如何解释,一时愣在当地。没想到男孩两眼放光,跳将起来,一把抱住乌斯的大腿就喊道:“神仙!神仙!求求你帮帮我们吧,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乌斯站在那兀自摸不着头脑,男孩已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就要往前跑。不过乌斯若是存心不动,一个小孩又能耐她何?男孩见自己拉不动分毫,心里更坚定了眼前的这个姐姐就是乔装易容的山中老神仙。

“神仙!斩妖除魔不是神仙的天职么?我们村子闹鬼了!”

“你再叫我神仙,我这就转身走人了。”乌斯故意作色道。宝蛋立马慑于“仙威”,乖乖地垂手站好。

“......你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宝蛋脸上顿时现出害怕的表情,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把自己方才回忆过一遍的诡事以小孩特有的添油加醋说了一遍,说罢满怀期待地看着“神仙”。

“神仙”很不给面子地一摊手:“你怕那鬼怪,难道我不怕么?”

乌斯听着男孩颠倒零碎的叙述,心里虽不太明了,但已打定主意要去那地方走一遭了——毕竟说起来,自己终究是没什么正事的,而且这里都是水伯所辖地界,要是真有什么情况,也算是给水伯分点忧了。宝蛋却不知情,一听就泄了气:原来这神仙也忒不中用,也怕这村里的小鬼!

乌斯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不知你家住何处?”

宝蛋不明所以,指了个方向,未料被乌斯一把挟起,直望那村庄飞去。男孩没有准备,吓了个面如土色道:“神仙,神仙!好个腾云驾雾法儿,我受不得如此快速,求大仙慢些吧!”乌斯嘻嘻一笑,假装恐吓道:“你再道一个‘仙’字,我就把你像这样丢下去!”口上说着,手里作势欲扔。那男孩一看脚下指甲大的房屋,那里还敢言语,惶惶然闭了眼,心说这神仙乖滑得很!嘴上说不帮,其实还是要帮;这帮便帮了,还使法术吓唬自己!他是眼不敢睁口不敢言,只能手里抱紧了乌斯的软腰。乌斯感觉有些痒意,但又不好动弹,生怕真个不小心把他颠了下去。两人纵云飞行,不消片刻便到了一个村庄。

“这里么?”

男孩勉强睁眼往下一看,急忙复闭眼说:“过了!姐姐你的云头太快了!我家在村东,你已飞到村西了!”乌斯便小散灵气,挑了个没人的巷子,按下身法,慢悠悠着陆在地。男孩甫一落地是站也站不稳,两腿像波浪鼓一般抖个不停,面色煞白,眼睛半瞑,似要站不住了。乌斯赞叹道:“小哥厉害,没吐也没晕。还没请教小哥姓甚名谁?”

那顽童一听,来了精神,强定身体道:“那是自然,我葛......宝蛋也是一条好......汉......”

乌斯看着一个七八岁的稚童口称好汉,觉得又可爱又有些好笑。她扶正葛宝蛋,帮他立定站好后说道:“那么葛好汉,我已经答应帮你了,带路吧——”

那宝蛋晃清了发热发昏的脑袋,稳定了一颗惊跳颠扑的心肝,终于想起此次的正事来。毕竟请到强援,宝蛋一下子忘了天上的惊怕,欢呼雀跃地在前带路,直往他口中“闹出魔怪”的屋子走去。乌斯一路上问明了事情的各种详细——其实不等她细问,宝蛋的一张嘴就如泄了洪似的呼啦啦倒个不停,把自己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说了个干净:千说万说,说有妖魔,其实都没看见个实体。不过在宝蛋漫天飞舞的唾沫中,乌斯敏锐地抓住了一截让人心动的信息,“你说什么?”

“啊?”宝蛋道,“那个外地的怪人......”

“他什么时候来的?”

“嗯......那小屋是我爷爷时候就留下来的。就是那时候村里来了一个外乡人,穿着打扮怪模怪样的,听说人倒是不错,也就住下来,就在那个屋里。”

“......他什么打扮?”

男孩抠了抠肚脐眼,抬起头仔细回想了一下:“哦,我爷爷对我说过,他的衣服没有开襟,全是一整块的套在头上——那会是什么样的?”

“......还有呢?”

“嗯......我还听说他手上永远沾着浆糊,穿外衣的时候手这么一抹——”男孩把手指按在肚脐上,往上一路滑到了脖子根,“那对襟衣就这么连起来了,你说这人有多懒啊......”

乌斯想起了许久没见的“拉链”这个东西,不禁抹了一把汗。

“有一天那个男人开始变得神秘起来,每天在屋里不知捣鼓些什么,发出些奇怪声音。爷爷他们过去看时,他竟然绰了把铲子在屋里挖洞,说要挖穿过去,可以回到他的老家......”

乌斯忙道:“那他成功了没有?”

男孩极快地摇了摇头:“他有一天突然消失了!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大家都说是他挖到了什么脏东西,被洞里的妖魔给害了!”

乌斯心里是激动不已:被害了?我看是他已经挖通了路,早就回家去了!

一路扯话,便从村西走到村东,再从村东拐到村南,路上的乡民稀稀少少,偶尔几个孩子见了宝蛋便打声招呼,然后自顾玩去了,并不把乌斯当回事。

乌斯看到路上三三两两的玩童,问道:“宝蛋,我看他们丝毫不怕,都在路上玩耍,你们这妖魔可有伤着人么?”宝蛋说道:“这倒好像是没有,只是那妖魔模样,恁的吓人!”说罢径自打了个哆嗦。乌斯一听此言,心里对妖魔之说更加不以为然。

不多时,两人走近一间小屋,荒荒凉凉没有人气。宝蛋一指:“这便是了。”

乌斯定睛一瞧,那小屋果然破败,真是尘土覆窗棂,枯草占矮墙,屋角烂穿塌碎瓦,白粉墙根起霉边。门前不像有人踏的痕迹,内里倒像个野鼠的暖窝。乌斯又问:“破败至此......有多久没住人了?为什么不推了另建房屋呢?”宝蛋挠头想想说:“为什么另建我不知道,但是从我爷爷那时到这......总得有三十余年了吧!”

乌斯没有细想,一推还算完整的大门就要进去,没想到那门吱呀响了几声——竟然还有锁锁着。乌斯看着门上那把堆满红锈的大锁,笑道:“你这房子质量不怎么样,这锁倒是坚挺。”也不管那大锁艰苦奋斗几十年,提起气来一脚便把大门踹开。霎时间黑尘滚滚,扑面而来,直呛得两人咳嗽不止。乌斯咳得难受,单手一摆拧起一袖清风,便把满屋的灰尘卷上天去了。她先一步踏入这很可能是自己同胞住过的小屋,身后的宝蛋虽有些不愿,但仗着“仙人”在旁边,也就壮了胆进去了。

两人进得屋内,借着屋角的漏光,一下子就把不大的屋子看了个通透。整个屋子不过两个房间,一张床并一条长矮凳和一张短高凳一间房,另分出了个烧火做饭的炉灶为一间房,里面随意摆些锅碗箸勺,一张桌子。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房间,多余的东西。乌斯环看一圈,奇道:“你看连半个多余的家当也无,干净得跟抢过似的,鬼怪能藏哪里呢?”宝蛋还是有些畏缩道:“白天这里的确无半点异常,可一到晚上,可怕得紧呐!鬼怪就是从这里钻出来的。具体详细我当然说不出,我可不敢进来的。”

乌斯问不出什么,便趴在地上,仔细感受着地面的灵力流动——一切如常,毫无阻滞,也不像是有坑洞的样子。“难道是宝蛋记错了?”她喃喃道。不过宝蛋所说的也只是村人的传说,当不得真,也无从查证。乌斯只好轻叹一声:“咱们晚上见分晓吧......”

入夜。

家家户户又是早早关了门将息,那间破落小屋再次大门紧闭,顺便被乌斯勉强挂上了那把已经报废的大锁。

在小屋对面不远处的屋顶上,趴着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姐姐,为什么要到屋顶啊,好冷。”那个瘦小些的人哆嗦着说。

“谁让你不穿多点的?”话是这么说,那个梢长大些的人影还是环住了小人的肩膀,她身上无形的灵气层便顺便裹到了他身上。正是乌斯和宝蛋。

宝蛋果然再不冷了。他们两人死死盯着夜幕笼罩下的小屋。

好久之后。

“......妖魔呢?”乌斯瞪了宝蛋一眼。宝蛋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它们今天放假吧?”

乌斯翻了个白银。她思索片刻,拍了拍宝蛋的肩膀说道:“嗯,说不定他们是一定要有行人才会现身。”

“那怎么办......”

乌斯嘻嘻一笑,宝蛋悚然道:“你不会让我去吧?”

乌斯依然挂着和善的笑容:“我会保护你的。”......

墨蓝的天穹下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村庄,街角突然转出一个人影,那人影慢慢放大,大模大样地往这边走来。

“唔,演的不错。”乌斯暗道。

“神仙大人啊!您可千万顾着我些啊!”宝蛋鬓角落下了条条缕缕的汗水,心里不住地祈祷。

乌斯看着宝蛋越走越近,注意力有一半放在了那间屋子上。

宝蛋战战兢兢地走过屋子门口,表面依旧云淡风轻。

今天月光不错,在地上把宝蛋拖出一条不长不短的影子。他从路那头走到了这头,依然没有什么异常。乌斯突然感觉有些怪,她盯着宝蛋的影子,看着那模模糊糊的黑影随着主人的动作一蠕一蠕的,竟然慢慢涨大起来。长到有两人高的时候,就像掰断的藕段,连着丝扯出了另一个影子来,依然跟在宝蛋后面。

“哦?”乌斯不动声色地提着脚尖,轻巧地跳到了另一个屋顶。她眼见着宝蛋后面的影子由两个变成三个,三个变成四个,都随着宝蛋走路的节奏跟在后面,只不过是一个比一个大。

宝蛋似乎也感觉有点不自在,他挠了挠背,往后一瞥,差点没吓翻过去。那地上的影子,除了宝蛋自己的那个,都耀武扬威地张开阵势,做出要往他身上扑的样子来。宝蛋大喊一声“妈呀”坐倒在地,吓得是手软筋麻,怎么也站不起了。他看着几团黑影影影绰绰往自己逼近,长呼一声:“罢了,我今番是活不成了!只是可怜了小花,我答应了要爱她一辈子的......”

正梗脖等死呢,那几团黑影突然纷纷扰扰地搅成一团,接着几个人影慌里慌张地从路边黑暗的角落里跳出来,大呼小叫地高叫:

“我的妈!”

“真的鬼啊!”

宝蛋一听是活人的声音,喜地睁开双眼朝那看去。原来是几个十岁不到的小孩,正手舞足蹈地惊跳叫闹着。宝蛋定神一看,奇道:“诶,疥子,疤赖,病悄悄?”

乌斯从黑暗里隐出来,一脚轻轻踹在一个小孩身上不满道:“小鬼,我有这么可怕?”她只不过是使了个障眼法偷走了他们的随身物品,再使个浮空的法术——三个小孩一看自己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凭空浮了起来,心里已经惊了一惊,再回头一看,一个阴惨惨的女孩立在那理,当即吓得屁滚尿流。

乌斯把手里几个手制的纸笼丢还给三人组,手里把一个半截的蜡烛抛着玩,说:“宝蛋,这就是你说的妖魔了。”

宝蛋一个激灵弹坐而起,扑到他们面前,抢过纸笼一看,上面掏了几个孔洞,在里面用光一照,就能印出狰狞的鬼影来。他气道:“好啊,疥子,亏我还把你们当兄弟,怎么一起来吓唬我?”

三人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们先是心有余悸地瞟了一眼乌斯,小心翼翼道:“我们不是有意的嘛。还不是看你平时最爱吹牛说胆子大,我们几个想试你一试......”

宝蛋想起自己方才“胆大”的表现,脸红了下道:“好吧,你们几个,还真是有两下子。连我也稍微吓到了那么一点......”

三人道:“不不不,这位大姐才是厉害呢,我们今日方知强中自有强中手啊!”一指乌斯。宝蛋一步跨上去,踮起脚尖勉强搂住乌斯的肩膀得意地说道:“那可不!这位,可是我路上遇到的神......啊不,高人!”

乌斯心里哀叹一声:这什么妖魔邪祟,果然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啊。那屋子也是,半点异样也无,也没见有什么坑道,此番是白来一趟了。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呃,你们三个,村子里闹鬼的传闻也是你们传出去的?”

就为了吓宝蛋你们也太努力了吧?毕竟据宝蛋说,传言是从他爸爸那得知的,看来三人组为了这个计划真是准备充分。哪知三人组一齐摇头道:“闹鬼的传言是好久以前就有了,我们可不会为了个宝蛋搞那么麻烦!”说着疥子还嬉皮笑脸地冲宝蛋做了个鬼脸。几个孩子很快打闹在一起,哪里管刚才还你怨我我吓你的。乌斯虽疑惑又失望,但也无可奈何。

身后突然一声炸响,几人回头望去,一个中年女人砸开了窗户,手里惨黄的灯盏映得那张脸格外吓人。她龇着一对倒三角的眼睛,一鼓胸脯,扯起嗓子吼道:“怎么回事你们几个小鬼?让不让老娘睡了?”

“阿耶,是腥婆!”几个孩子惊叫道,宝蛋更是两股战战,拉起乌斯的袖子就要跑路。

乌斯也下意识地抬腿要走,余光扫到女人窗边的灰墙却再也挪不开了。宝蛋见拽不动她,有些急了,又不好丢下乌斯自己跑路,只好在原地不住地转圈——可见这腥婆的大名在小孩子中是如何如雷贯耳了。

乌斯自顾自站在那里,疑惑地盯着女人旁边的墙壁。

“姐姐,快跑吧,这老女人骂人可凶呢!”宝蛋小声说道。腥婆果然一瞪眼,叉起腰就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疥子三人组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而乌斯眯起了眼睛,对着女人是视线反看过去。

“哎呀,姐姐,你跟她较什么劲呢?”。

乌斯没有说话。她看的不是那个女人,是女人旁边外墙上渐渐浮现的白色虚影。突然,那抹白色的影子猛地撑起来,往女人脸上扑去——

乌斯的心脏仿佛都停摆了一瞬,她看到墙上本来只是一片灰白的老斑,只是几个呼吸便莫名其妙地凝实起来,再一眨眼,它竟然从墙上撑起身子,像扑食猎物一般暴起。她仿佛能看到它没有感情的尖长牙齿插入女人肥嫩的脖子,鲜血喷溅——

她会死。

能救她的只有自己。

乌斯的眼眸骤然睁大,她死命地呼唤身边的天地灵气。周围的空气整齐一致地咆哮起来,顺着乌斯的手指呼啸而出——

嘭!

女人的窗户被砸烂了,一团白色的粘液混合着碎木烂纸,堪堪擦过她的脸颊砸进屋里。乌斯不管吓傻的腥婆,腾身一跃冲进了女人家里。那团白色的东西飞快地重新凝结,身体里还混着窗户的残渣。它没有理会一旁床上呆若木鸡的瘦小男人和窗边看起来很肥美的女人,直直盯着这个看起来算是最有威胁的半大小孩。

虽然它没有眼睛。

这是什么?乌斯大喘着粗气。不是因为累,是因为紧张。她不知道为什么凭空出现了一个噬人的怪物,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选择义无反顾地面对它。这是她第一次面对来自其他生命体的生命威胁,以往都是来自自然界的严酷考验——如果这个东西真的是生命的话。

也许自己搞错了?这个东西根本不是想害人?乌斯心里不知怎么闪过这个念头。那半人高的白色物体很不给面子地打破了她的幻想,兀然暴起,化成一张只有上颚的巨口朝乌斯扑来。身后的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乌斯面色一狞,单手成爪往前狠狠拍去:“给我趴下!”

屋内的气流呼啸着往乌斯手上涌去,五股狂暴的灵气拧成一股,朝那团白色劈头砸下,把它强行拍在地上再次溅成一滩黏液。

乌斯飞快地跑过去,两手交替,抠起一滩滩黏液狠命往外扯。她就是觉得这个怪物不会就这么死了,本能地想要肢解它。她想得没错,它再次挣动起来,发现那个讨厌的半大小孩正踩在头上,不逃反攻,顺势往上攀去,要把乌斯裹在中间。乌斯冷哼一声,抬手就要运气,突然手臂一疼,身边的灵气也仿佛变得陌生起来,一下子竟无法调动分毫。

“坏了,方才运气太急,伤了脉了!”没有仙术支持的凡人小姑娘如何与怪物对抗呢?乌斯一下子心慌起来。她扒拉着恶心的黏液想要挣脱出来,而白色怪物仿佛看出这个对手已经山穷水尽,更加凶横地绞裹。腥婆夫妇此时如梦初醒,冲上前来拼命扒拉着黏液,但于事无补。黏液攀上了乌斯的口鼻,她感觉自己喘不上气了,整个视野变得模糊,勉强能看到眼前一对急红眼的夫妇在边哭边边扒拉。她突然感觉他们哭的样子好丑,好想笑,但是嘴巴已经被堵住了。

“孽障。”

房间里突兀地穿出一声喝斥。那声音好像怒极,又好像没有一丝感情。乌斯尚未被封蔽的耳膜接收到这个声音后,整个人便放松下来。

几股晶莹的水流从地上汩汩渗出,蛇一般地往白色黏坨缠上去。一碰到这水流,乌斯身上的黏液毫无抵抗力,像脱衣服一样被轻巧地扒下来,和地上剩余的黏液聚合在一起,瑟缩成了一个小球。

“小友,我有些晚了。”

“哈,水伯,哈......”乌斯想要走上前,却发现两股打颤,立也立不住。腥婆赶忙把她扶上床坐好,堕泪道:“不知从哪里来的怪东西,要不是侠女相助,我们怕是已经死了。”

水伯俯身抓起那团瑟瑟发抖的东西,轻轻抚了一抚,那东西便由白变成了透明。水伯手中一捻,透明团子碎成了星星点点的粉尘,手往窗外一招,那点点荧光就消散在了风中。

两夫妇有些痴住了。乌斯倒是习以为常,她只是对那奇异的怪物有些好奇:“水伯,这到底是什么?”

水伯轻叹一声,良久才说道:“这是天地间最美好,最可爱,最值得被珍惜的东西。”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仙草来,整个屋子顿时弥漫着一股似有似无的清香,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他把那生机勃勃的植株放在桌上,对腥婆夫妇道:“两位受惊了,这株香草可以安神静气,希望两位收下,也算是我赔了这扇窗户钱。”

夫妻俩犹豫了一下便收下了,口中道了声谢:“多谢上仙。”吕梁周围的人们是知道灵山之中自有仙神存在,所以看到水伯也没有十分惊讶。水伯颔首微笑,转身从窗户飘然而出。乌斯身体没有恢复,便请夫妻开了房门,走出门去。

“哇,姐姐你还说你不是神仙,刚才真是帅炸了!里面发生什么了?”角落里突然窜出一个宝蛋来,满脸都是狂热的崇拜。

“......都搞定了。虽然不是我搞定的。”乌斯也不打算浪费口舌否认自己的“神仙”身份了。

“对了,刚刚从窗户跳出来一个老爷爷,他是不是也是神仙?”

乌斯摊了摊手不知可否,毕竟这是水伯的个人隐私,不好回答。水伯在不远处冲乌斯招了招手:“小友,没什么事的话就回去罢,别吵了人家睡觉。”

乌斯赶忙小跑过去,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便提起小屋的事。水伯二话不说径往小屋赶去。两人进到屋里,水伯“咦”了一声,往灶台走去。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柴火灶,用粗转砌成,上下两个口,上面塞柴生火,下面扇风助燃,顶上架锅。只不过几十年没用,早已落满了灰。水伯挥了挥手示意乌斯过来,乌斯一眼就看到下面的开口虽然堆了一溜的碎砖,但还是透出微弱的紫光。她奇道:“白天我却没看到。”

水伯再把遮蔽的碎砖扒开,乌斯探头看去,只见一片两指厚的老泥当中,围着一圈淡紫色的透明晶体,一闪一闪地亮着。那紫色晶体向下延伸,露出一个一人宽的洞穴。

乌斯张大了嘴:“白天我体会过地面的灵气流动,根本感觉不到有这个洞啊。”

“这就是奇怪之处了。”他挥了挥手,一块石头乖巧地飞来,躺在手心,“......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那......”乌斯的心跳快了起来。她可不想管这石头如何如何,“这个洞穴,可以通到大地的另一面吗?”

水伯把手掌按在地上,几缕水流渗下去,把地面濡湿了一片。乌斯静静等着。片刻之后,水伯睁大了眼睛:“深不见底,深不见底!奇了!不过它不是一直往下的,倒反而像是地下通道,九曲环折,连我也探不到尽头呀!小友,你或许可以下去试一试!”

乌斯大喜。水伯又道:“不过在此之前,先回姑射山,有些事情要教你知道。”

两人出得门去,腾起云雾。乌斯回头一看,宝蛋还立在门口,怔怔地看着自己。乌斯一笑,冲他摆了摆手,水伯便纵起云气往北而去。

乌斯看着身下的灯火点点越来越小,不禁想到,水伯所说的最美好,最可爱,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