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获者’只有刚好六个人?竟然还要从观众里面找人临时顶替?乌斯看着无恙和李粟交谈了几句后,飞快地奔到靶场上的屏挡后站好。一些观众也嬉笑着冲无恙招了招手,看来早已熟识。
乌斯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
刚才那支箭有问题,上面加持了外来的灵力,而这显然不是梁大夫所为——乌斯没有从这个大汉身上察觉到任何使用法术的迹象。
这里有修行之人在做手脚,他想干什么呢?乌斯不知道,她只能悄悄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好离无恙尽量近一些,并时刻注意靶场的动向。
观众们可不知道这么多,大家只当演武场的靶子坏了一个,又伤了人,万幸的是伤得不重。而现在靶子换了新的,工作人员也补齐了,那还等什么?继续看好戏呗!
大夫们却犹豫了。刚出了意外,谁第一个站出来,似乎就显得自己不关心伤者,只知道游乐。司徒沉默不语,李粟知道自己这个东道主应该出头了。他朝四面拱了拱手道:“列位乡亲,列位同僚,李某人布置不周,理当认罚。伤者一定妥善治疗,请大家放心。”说罢从随从手里绰起一把墨黑的柞木长弓,道:“李某不才,在此先射三箭,如若不中,甘愿受罚!”
观众一听此言,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我们吞侯镇的李大夫,年年射礼倒数的李粟大夫,今天竟然说“不中受罚”?人们愣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一声声带着笑意的呼喊:“李粟!李粟!李粟……”不管是幸灾乐祸等着李大人出洋相的,还是感叹本镇大夫终于雄起的,还是真心希望李大人能一雪前耻的,此时都欢呼起来,之前短暂的沉寂气氛一扫而空。人们都盯着场中央那个挺着肚腩却格外意气风发的男人。
有些乡老不禁窃窃交谈起来:“李大人这么样子,看像是真的练过?”“他?练个蛋!还‘先射三箭’,我看老李丫就是为了一次罚酒罚个痛快,醉死拉倒,省的后面丢人……”
李粟站到无恙的靶位前站好,拈起羽箭,大张其弓,轻而易举地拉了个满弦。
人群一阵惊叹。张休更是下巴都合不拢了——李粟何时拉过满弦?
那漆黑的长弓,张大在烈日之下,在梢头透出一丝紫色。乌斯感觉自己的视线就粘在那一抹妖异的紫上,怎么也挪不开。弓弦越绷越紧,李粟眯起了眼睛,指节一放,离弦之箭刺穿了空气,也割裂了乌斯的视线。她急转头往无恙看去——
红雨飞溅。
观众们沸腾了,中了!正中靶心!人们都喜欢看传统被打破,特别是‘自己会输’这种令人沮丧的传统。而李粟,今天就是那个代表吞侯镇打破传统的人。
无恙也适时地举筹大喊:“获!”虽然他的声音在铺天盖地的声潮中如此无力,但其实有了红水的标示,那声“获”喊不喊出来已经不再重要。无恙从一边取出一物往靶面喷洒,靶子正中间赫然又凝起一团漂亮的粉红色水泡来——这是在多年的活动经验中专门发明出来为乡射服务的药水,既可标示成绩又可渲染气氛。只是这个水泡似乎比平常的更为殷红一些。
李粟谦逊地笑笑,第二只箭已经拈在手心,不待众人反应,又一道黑影破空而去,刚刚凝结的红色水泡立刻崩裂,一颗颗细小的水珠顺着靶面缓缓淌下。
人群又是一阵叫好,大夫们也适时地夸赞起来。李粟取过第三只箭,慢慢拉满了弓弦。弓身发出轻微的呻吟,拗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乌斯感觉有些异样,好像射这只箭的不是李粟,而是这把弓。
长弓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乌斯胸口的杀生珠倏然一震——杀生珠执掌世间至高的杀道,自从它认主乌斯以来,她便对一切杀意极为敏感。羽箭破空而去,裹挟着一往无前的威势,它的目标再不是靶心,而是屏风后的无恙!
靶场忽然凭空卷起一股罡风,那只箭的势头被生生阻滞,方向一偏,飞到了十步开外的地上。
无恙看得清楚,举筹唱到:“不获!”
大家纷纷发出惋惜的叹息,谁都看得出来,要是没刮那股风,这只箭也是铁定射中了。
乌斯额边渗出了一丝冷汗。要是她的反应慢一瞬,无恙必定……命丧当场。
怎么会有人想杀他?一个穷酸小子?乌斯再往李粟看去,他身上依然没有一丝杀气。
乌斯坚信有人在捣鬼。她的感觉也许会错,但杀生珠不可能错。李粟也是一怔,尔后朗声笑道:“这一箭风儿作怪,各位可否宽限李某,再试一箭?”
再射一箭?乌斯有些急了,可她又没法叫停这场射礼。她只好默默呼唤靶场中的天地灵气,时刻准备应对不测。
李粟从随从手中又取过一只箭,乌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开立、搭箭、扣弦、开弓,瞄准靶心。突然,他的眼睛失去了神采,一股蛮横的力道猛然灌进了弓矢之中。李粟不由自主地松开右手,一条黑影挣脱了弓弦的束缚,发出欢畅的嘶吼,尽情往前刺去。
刺穿!刺穿那个烂靶,刺穿那个屏风,刺穿那个小屁孩……
它猛然感觉到了无形的阻滞,空气中的灵力坚定地聚拢成一个粘稠的力场,一层层地拖慢了弓矢的速度。
人群中的某人冷哼一声,他挑了挑手指,弓矢闪过一层黑芒,裹挟着一道坚决的杀意,蛮横地撕开了层层灵力的阻挡。
是李粟身边的那个随从!乌斯终于感知到了那股怪异的法力从何而来,但她暂时顾不上那么多,靶场中展开了一场无形的拉锯战,诡异的狂风从四面八方袭来,而且只冲着场中的弓矢而去,而那只羽箭饱受肆虐依然初心不改,坚定地朝着既定路线刺去。
隔空控物终究力不从心,更何况这个东西被一个同样有法力的异人做了手脚!乌斯汗如雨下,声嘶力竭地朝靶场吼道:“无恙!躲开啊!”
噌!
弓箭一头扎进了看上去坚硬无比的靶面,轻而易举地贯穿过去,狠狠地咬进靶后用来保护获者的铁屏风。箭靶中心的红雨像血一样喷涌而出——但箭矢毕竟受到了阻挡,它在大半截箭杆穿过屏风后,终究不甘地停了下来。
无恙愣怔地看着离自己的眼睛只有一指之隔的箭簇,冷汗浸透了衣衫。他立刻站起身往起射处看去,想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一直跟在李大夫身边的布衣随从突然咒骂一声,夺过李粟的长弓,搭起弓箭瞄准了无恙!
人群大哗,有些大夫反应过来,上前去拉扯,民兵们更是“刷”的一下围拢过来,大吼道:“你干什么!把弓放下!”
“呵呵,放下?你们何时有资格命令我了?”那随从张狂一笑,“妈的,还要我亲自动手,哪个不长眼的,敢坏我阳紫大仙的好事!”
正是前几日拜谒李府的阳紫道人。
民兵们摩拳擦掌,欲把他捉住押解下去,阳紫道人嘴皮子动了动,不知念了什么咒文,那些个意欲动手的小哥仿佛被凭空抽了一棍,抽搐着倒在了地上,再也不能前进半步。而他身边的大夫高官们也像被抽干了力气,蔫了吧唧地坐倒在地上。他又是呵呵一笑,随意地拉满了弓弦,又对准了无恙。
无恙想躲,但他发现自己的身子好像被定在了地上,怎么也挪不动半步。
他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乌斯的身影:刚才似乎听到她的喊声,她现在如何?
啊,乌斯,这个只到成年人胸口的半大女孩,正穿过一地东倒西歪的男人,往那个张弓的老头冲袭而去。
阳紫道人的余光瞥见了乌斯,他呵呵一笑:“原来是你个小丫头片。”他故意等到乌斯冲到身边,右手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弓弦,“小姑娘,你难道能快过我的箭么?”
乌斯改变方向朝箭矢扑去,拼命伸出手去抓——奈何那羽箭已离弦而出,尾羽堪堪擦过她的手掌。她不甘地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箭矢射出去的方向——可惜眼光并不能抓着箭的尾羽把它拽停。
箭矢穿空而过,终于埋进了梦寐以求的柔软肉体——
嗤——
红雨喷溅。
无恙捂着肋下的血口,不敢置信地跪伏在地。
“你!”乌斯红了眼睛,咬牙切齿地盯住了阳紫道人的脸。而时刻待命的医护队速度倒也不慢,瞬间出现在场上,把无恙抬到背阴处进行救治。围观群众一边议论,一边惊惧地朝阳紫道人指点。
阳紫道人无视了观众的指点,无视了乌斯的怒火,他云淡风轻地望空笑笑,不知在对谁说话:“杀吧,你也是时候出来活动活动了……”
“呵,”乌斯冷笑一声,她五指微旋,四周的天地灵气都恭敬地聚拢过来,围在她身边听候号令。她森冷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这个人操纵李粟,五番射箭,就是为了取一个平民少年的性命?
阳紫道人一怔,有些惊讶地看向乌斯:“贫道眼拙了,想不到姑娘倒有些修为。”
“你何不回答我?”
“你想知道?”阳紫道人瞧着不远处躺倒在地的无恙,勾了勾手指。无恙的伤口顿时发出妖异的紫光来,他猛然甩开身边的医官,痛苦地抱着头跪伏在地。阳紫道人兴奋地舔了舔嘴唇,“这小子身上的东西,我可是眼馋了很久了……”
乌斯面沉如霜,杀生珠骤然一阵嗡鸣,阳紫道人浑身一抖,瞪大了眼睛盯住了乌斯:“你……”话音未落,他神光转冷,五指成爪朝乌斯猛抓过来。乌斯不遮不挡,右手成刀,携着如匹的灵威朝着阳紫道人当头劈下。阳紫道人不敢硬接,急抽身躲过。乌斯一击未中,立马挥散了手中的灵气,以免伤到身边的人群。
大夫们一见大事不妙,终于撑起了颤颤巍巍的身体,一个个互相搀扶地避了开去,而民兵们终究是力不能及,只好全神戒备地站在一旁面面相觑。阳紫抚须笑道:“我还以为是哪个半路出家的杂派修士,想不到这吞侯镇,还有你这号人物。”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小友,要说操纵天地灵气的水平,你比我还高得多,只是这使用的方法……也太粗糙了些!”
他又从袖中摸出那把弓来,随手一招,那东西迎风涨大,变成了一个两人高的暗色大弓,通体燃着紫色的炎火,傲立在他跟前。他手指轻轻一举,大弓自己拉满了弦,凭空凝出一支宛如实体的箭矢。“也罢,难得天赐大礼,我便先把你杀了。不过我说……”阳紫道人玩味地看着赤手空拳的乌斯,“以你的修为,不会连一件法器也没有吧?”
法器?乌斯心中苦笑,当初跟着居焉学法术也只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无聊之举,谁能想到之后遇到这种事情?不给乌斯思考的时间,阳紫道人的手指已经对着乌斯指了下来,紫色大弓猛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啸。乌斯心中震悚,绕着演武场狂奔起来——
轰轰轰轰!
流矢追着乌斯发射,一根根巨箭扎入地面,爆出漫天烟尘。人们一阵惊叫,大家终于发现这不是看热闹的好去处,纷纷推挤着往出跑。乌斯正在疾奔,心中突然一颤,生硬地改变方向,往身后的烟尘中一滚——
砰!
三支箭矢呈品字形插到了乌斯刚刚所站之处,一齐爆了开来,她在沙土中狼狈地翻了几个滚,满身污泥,咳嗽不止。
阳紫道人收起巨弓荡开黄尘,探手就往乌斯抓来。乌斯眼睛瞧得清楚,一个翻滚避了开去。阳紫道人正要再袭,突然小腿一痛,身子一歪就趴到了地上。
乌斯一腿扫中,立马挺身而起,抓起阳紫的身子翻了个面,坐到他身上,雨点般的拳头带着混乱的灵威,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我不会用灵力!是吧!”乌斯一拳揍在阳紫的鼻梁上,那还算挺拔的鼻子就这么歪在了一边。
“但是我会打架!”又是一拳往阳紫太阳穴砸下,阳紫慌忙让开,那拳锋擦着头皮撞到了坚实的地面,丝丝鲜血从乌斯指缝间渗出。
阳紫心里又郁闷又惊骇:我一个修行了数十年的修士,今番怎么被一个小屁孩骑在脸上用拳头暴打?
天呀!这个小孩真的不会用灵力呀,她只会指挥着一大坨灵力幼稚地改变位置,根本连道法的门都没入!
道祖呀!这个小孩身上明明没有一丝法力流动,她为什么能操纵如此多的天地灵气?怎么会有人不修炼丹田而直接沟通天地?真的有这种方法吗?
阳紫根本起不了身,山一般的灵压压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喘不过气,只能凭借多年的修为勉强支撑。他已经是满脸鲜血,头脑开始发昏。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死亡的威胁。
他终于嗫嚅着满是鲜血的嘴唇道:“饶……饶命……”
乌斯停下满是血污的拳头,抓起阳紫的领子吼道:“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阳紫脑中想着托词,但乌斯根本不给他找借口的时间。阳紫看着身上这个人血红的眼睛,忙道:“我……我只是想要那孩子身上一件宝贝。”
“宝贝?你问他买不就行了?”
阳紫委屈地说:“那东西一定要……呃,”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一定要主人身死,我才能取。”
其实那东西你身上也有啊!只是这句话这道士不敢说。
“呵,那你就别想要了。”乌斯一时没细想这宝贝能是什么东西。阳紫见她态度缓和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你能放开我了么?”
“放开你你又打我怎么办?”乌斯无辜又邪恶地笑着。
烈日之下,乌斯突然感觉身边暗了一圈,一个人影出现在头顶。她一手按住道士,一面回头看去——
一个布衫少年正愣愣怔怔地站在两人身后,腹部有一个小小的伤口。他看上去有点呆呆的。
“无恙?”乌斯惊喜地叫道,“你身体这么好?能站起来啦。”
无恙没有回答,而是举起了右手。阳紫道人突然犹豫地说道:“小姑娘,你最好放开我一下。”
“呃?”
阳紫咽了口口水:“你朋友他,可能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
话音未落,无恙身上骤然涌出滔天的杀意。乌斯飞快地环顾四周,不远处的阴影里躺着几个医官,靶场边也躺着几堆不知死活的身体。
整个演武场,只剩老道和乌斯是能动的活人了。
乌斯胸前的杀生珠突然漾出刺眼的金光,她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颤抖了一下,脑海中撞出通天彻地的三个大字:
“秋官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