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三月八日下午于北京萧乾寓所)
周立民(以下简称“周”):萧老,您在文章中曾提到中国的报纸文学副刊不同于外国的,它有自己的特色和传统,是世界新闻史上的一个创举,我想请您具体谈一下,您为什么说它是一个创举?
萧乾(以下简称“萧”):外国的报纸副刊只登书评,不登创作,像《泰晤士报》、《纽约时报》等英美报纸的副刊都是这样的。而中国的副刊刊登创作,可以说是作家的摇篮,许多作家都是先给副刊写文章,再给杂志写,最后出书而成名的,这是我们与他们的不同之处,严格点说,我们的副刊应当加上“文艺”两个字。
周:萧老,那么您认为副刊与杂志相比有什么优越性?
萧:快!你昨天写的文章,今天就可能见报,杂志就不行了,至少也得两个月。因为副刊出版周期短,所以书评很适于在这上面推出,这样,书出版没有多久,书评就可以登出来了,杂志就不具备这样的优势。但是副刊也有它的局限,那就是篇幅上,一般最多只能登八千字,一万字就太挤了,一些长稿子只能发表在杂志上。当然副刊也可以搞连载,但日报的副刊还行,如果是周报就不太合适了。
周:您编《大公报·文艺》时一般没有搞连载,孙伏园编《晨报副镌》却常搞连载,一篇稿子无端被分成好几块,有时看起来不太习惯。您倒是编了不少专号、特刊,把主题相同的东西集中起来,无形之中扩大了副刊的版面,内容也显得充实丰满,也避开了副刊的一些局限。
萧:我编副刊有两个特点,一是搞专号,这样就可以登一些长文章,像曹禺写的《我是怎样写〈日出〉》。另外是编专栏,比如“文艺新闻”,后来海外来稿多了,我就把它分为国内新闻和海外新闻两部分,另外为了答复读者来信,我还开设了“答辞”专栏,开设这样的专栏,可以沟通各地文艺界和作者的关系,而且有针对性,吸引人,有时候读者看报纸不看其他作品,往往从这些短小的专栏读起。
周:您的那些答辞写得十分精彩,记得沈从文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还特意提起它们,据说那时写答辞最初是为了补足排版上的空白。
萧:是的,主要是排版上考虑的。
周:读者好像特别欢迎这个。
萧:那个时候读者与作者的关系很密切,联系也很广泛,我精力充沛,编副刊,还要跑新闻,也喜欢写信,一个下午最多能写四十多封信,有一些来信比较集中的问题我才在副刊上公开回答。
周:一天要写那么多信?!这些信除了收在《废邮存底》中的一部分外,其他的都没有保存下来吧?我看您的书信集中收集的大多是新时期书信。
萧:没有了,“文革”时早就烧了。日记都不敢写,经历了“文革”后写信都非常简单,全是事务性的,根本不发表什么议论,我本来是很愿意写长信的。
周:您的这一习惯,与沈从文倒是很相像,据说现在收集上来的沈从文的书信已经有250万字了。
萧:这恐怕还不全吧?我们那时精力可真充沛。
周:您现在依旧是精力充沛,从您在《收获》上开的“玉渊潭随笔”专栏就能看出来,文章写得都很长,读起来真过瘾。
萧:专栏上的文章全写完了,但第六篇文章是写“文革”的,据说不能发,我还要补写一篇。头一篇就是提倡言论自由的,另有一篇《校门内外》是谈教育的,我曾从小学教到大学,还教过国外的学校,我读书的学校也是从小学到大学各式各样的,我在文章中特别提到了辅仁大学,那是个天主教学校。学校拼命宣传教义,但是我们都不听他的,就像现在反复宣传的一些东西一样……
周:徐志摩主持《晨报副镌》时,就曾反对“党化教育”,历史有时候是很有意思的。
萧:我第三篇写的是《老唐,我对不住你》,讲“三反”的时候我们打老虎,打错了一个人,他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我们竟然造出了那么多数字说他贪污,后来发现这都是子虚乌有的,搞错了。我写了政治运动给人们心理带来的压力,也是对频繁地搞政治运动的一个批评。第四篇写的是《请听老报人掏掏心窝子》,讲到现在报纸的一些不正常现象,它们只认得名家,对青年作者置之不理,我反对这样。武汉有一个报纸搞了个“外地名家”的专栏,找我写稿,我说武汉本地就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找他们写稿,还用找外地的?而且专找什么“名家”,我不太喜欢人们把我当成什么名家。第五篇题目是《点滴人生》,谈了些我对人生的认识。第六篇我正在写,谈的是出版方面的事。文章写完了,我今年的任务就完成了。去年《尤里西斯》出齐了,还出了本《一个中国记者看二战》。
周:萧老,《大公报·文艺》曾培养了一批书评家,像常风、宗珏、李影心等人,您当年是怎样调动他们为你写稿的?
萧:一个编辑要善于做发现人的工作,要能够发现作者的长处,并让他们发挥自己的长处。我从他们的投稿中发现他们擅长哪一方面后,就鼓励他们发展这一方面,甚至给他们寄一些书,我记得就曾寄过我写的《书评研究》。不过,在中国搞书评真是一件难事,你对一本书说十句好话,再说一句是坏话,那也不行,他们仍旧怀恨在心,结果书评尽成了夸书的东西了。在国外,不是这样,书评是有很高的信誉的,靠写书评甚至可以挣钱吃饭的,读者信任书评,根据书评去买书,人家书评的第一话可能就是:“这是一本很糟的书。”而我们却很少有这么直率的时候。
周:我们有些书评简直是赤裸裸的图书广告。
萧:前些日子,曾有人组织了全国书评家会议,让我去讲话,我想全国的书评家开会一定有利于书评的发展,很高兴。去了之后一看人不少,我就问主办人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告诉我说他们都是出版社的副社长,是写征订目录上新书介绍的,原来这也是书评?
周:我还想请您从编者的角度谈一谈《大公报·文艺》的倾向和它的特色。
萧:我是比较喜欢办副刊的,版面在编辑自己的手里,能够充分发挥编者的才能,这很有意思。
至于《大公报·文艺》我提醒你注意一件事,我们不是搞了一个“大公报文艺奖”吗?获奖作者有何其芳、曹禺、芦焚。其中我们最初评的不是芦焚,而是萧军,后来萧军没有领这个奖,至于什么原因,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后来我也没有问。我估计是“左联”组织决定的。我是有意把《文艺》办成一个既是天津的,又是上海的,既是右派的,又是左派的报纸。
周:研究者们一般都认为《文艺》和《文学杂志》是京派的摇篮,关于京海之争,京派还有一个实际的存在,而海派似乎是不存在的,不知您怎么看的?
萧:京派、海派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研究,严家炎和吴福辉都写过专著。我认为京派、海派在大方向上是没有实质区别的,比如对待抗日,大家态度都是一致的。至于京派,我觉得在创作上它不大从概念出发,他们写的也是社会不公平、人们的疾苦,但比较注重表现的方式,讲究艺术技巧。京派有一个时间界限,在一九三二年以前,京派的盟主是周作人,但是他提倡的那些明清小品,我们是很不喜欢的。而在这之后是沈从文等人,我和何其芳等后来者还被视为“小京派”。但是这种划分也不是绝对的,比如巴金,你说他是哪派的?他在上海,也在北京办报纸、写文章。
周:说到流派,我还想到同人杂志、同人报纸,一般说来这样的报纸有一致的趣味,共同的主张,鲜明的个性,独特的风格,能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给历史留下许多值得回味的东西,不知您是怎么看的。
萧:同人办报,在解放前可以,在解放后,由于社会体制的原因,难以办到了,但有一段时间人们试过,也鼓励过。可是主编和下面人都是上边任命的,这怎么能办同人刊物?
周:萧老,在你们那个时代,您认为还有哪些报纸副刊值得关注?
萧:《申报·自由谈》,沈从文编的《益世报·文学周刊》,凌叔华编的《武汉日报》副刊。
周:我发现您和你们这一代人对过去的传统都比较怀念,那个时代报人的办报思想、方式和经验都值得我们今天搞新闻出版的思考,遗憾的是不少人却丢掉了一些好的传统,搞出的东西不伦不类。我看过一个材料,说邓拓主持《人民日报》时,要刚参加工作的编辑都到图书馆去翻阅《大公报》、《申报》等过去的报纸,吸取好的经验。文化的发展需要有一定的积累,需要有良好的传统一代代传下去,否则,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底气不足也难有长足发展。
萧:正因为这样,我支持你搞好副刊研究,写写过去,不一定为现在,而是为二十年后,或者更远的中国。我们应该面向二十一世纪,那时人们通过你的书,可能还会发现报纸原来可以这样编。
周:萧老,从整个文学发展来看,您认为我们的副刊有哪些值得珍视的好传统呢?
萧:我认为最重要的它是文学创作的园地,它培养了大批年轻的作家,这是最突出的特点。它为我们的文学发展培养了新生力量,而现在报纸专找名家写稿真不是办法。
周:据说现在不少编辑根本不看外稿,不过,名家的稿子自然能够吸引读者,相比之下,年轻作者不引人瞩目,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当年是怎样推出新作者的呢?
萧:我们那时文坛的风气跟现在就不一样,那时新人倍受重视,谁发现了一个新人,大家都兴高采烈。像我当初在《大公报》上发表《蚕》,林徽因为此专门请我去她的沙龙,为的是鼓励我今后好好创作。沈从文当年还曾卖掉自己的衣服给卞之琳出诗集,我们每个人踏入文坛都受到了大家的热情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