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宴会上,因为拘谨而没怎么吃桌上饭菜的员工们,现在都放开胆子,从手边开始拿到什么吃什么。吉冈教授唱了一首自己拿手的高中时代的舍歌之后,无拘无束的宴会达到了高潮。
“尽情地喝!”分店长也开始煽动大家。
省吾终于从刚才那些“初次见面”的寒暄中解放出来,会场现在已经是一片混乱,三绘子也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他开始搜寻三绘子的身影。
省吾已经有点醉了,平时说不出口的话也敢说了,他现在非常想跟三绘子说话。
三绘子站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容貌秀丽又可爱的她今天一直担当着公关角色,非常忙碌。
省吾走到她面前说道:“服部君,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谢谢!”三绘子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叶村君,你今天可真能喝呀!”
“没办法啊,又推辞不掉。”
“哦,是吗?”声音里略带着点讥讽和责备。
“今天真的是辛苦你了。”反复说同样的话是喝醉后的通病,无论老少。省吾端着盛满啤酒的酒杯,朝三绘子鞠了一个躬。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忙前忙后了。下了班回到家,我也会东忙西忙的。”
“在家你会忙些什么呢?”
“我啊,主要是打理母亲留给我的公寓。”
“哦?公寓啊……那里面还有空房间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你想租?”
“我不太喜欢公司帮我找的公寓,钢筋混凝土的房屋不太适合我。”
“可真不巧,我家的公寓也是钢筋混凝土的,并且现在也都住满了,就是有空房间也不能租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家的公寓在‘花隈’区,红灯区的正中间哦。”
“哦,‘花隈’区啊……房子先不说了,我真想去那边看看呀。服部,你对‘花隈’熟悉吗?”
“那当然,我可是在‘花隈’长大的——我妈妈还是‘花隈’的艺人呢!”说到这里,三绘子突然停了下来,呆在那里盯着省吾。可能是喝了一杯啤酒的缘故,她的眼角开始有些泛红了。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叶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别说傻话。”叶村认真地摇了摇头,“艺伎有什么不好的,我父亲还是个贪污犯呢!那……服部,你听了这个,难道会瞧不起我?”
三绘子半信半疑地看着省吾呢喃道:“贪污犯?”
“对,事实就是这样,但当时我父亲好像也是迫不得已——那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事实上,这次我来神户也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据我现在的调查,‘花隈’是打开父亲贪污事件谜团的关键,所以,我对‘花隈’很感兴趣。”
“不太明白你说的……”三绘子露出无法理解的神情。
“服部,刚才听你说,你是在花隈长大的。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吴练海’这个人?”
“WU LIAN HAI?”
三绘子低头想了会儿,然后摇头表示不知道这个人。
“果然不知道。”省吾说,“不过也没关系,毕竟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个吴练海是个中国的革命家,并且与花隈的一名艺伎结了婚。如果能找到这个人的话,说不定就能洗脱父亲的罪名,所以,这个吴练海我是必须要调查的。”
“跟‘花隈’的艺伎结婚的中国人?既然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那可能有些老人会知道这件事。”
“你能帮我打听下吗?如果可能的话,请帮我介绍一下认识吴练海的人,我想亲自跟她谈谈。因为这事关我父亲的名誉。”
“嗯,好的,我打听打听试试吧。”
晚会现在气氛正高。脸形圆圆的小川过来搭话道:“哟,两个人挺亲密的嘛。”
“讨厌。”三绘子皱了皱眉,小声地说。
喝到兴头上的吉冈教授这时也跑过来插到省吾与三绘子中间,把酒杯放到身前说:“叶村君,原来你在这里。我可一直在找你——来,唱一唱你母校的校歌。”
“哎呀,饶了我吧!”省吾显得非常为难。旁边的会计春名为了给他台阶下,便说道:“唱一首吧!要不你就把吉冈教授手上拿的那杯酒喝了。”比起在众人面前显露自己五音不全的嗓音,喝杯啤酒可要轻松多了。“那,我还是喝酒吧!”听了这话,吉冈教授舌头打结地说:“哎呀,你太狡猾了,好吧,你就把这杯喝了吧!”
省吾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三绘子站在旁边,担心地看着。
此次“月光”发售纪念会可让省吾收获颇丰。他借着酒劲儿,坦诚地跟三绘子说了父亲的事情,三绘子也答应给他介绍上了年纪的艺伎。宴会结束回家的时候,省吾和吉冈教授一起搭了住在芦屋的会计师春名的便车。在车上,省吾问吉冈认不认识研究地方历史的教授,吉冈说文学部有个叫山本国彦的副教授,非常优秀,是研究地方历史的。
“您能帮我引荐一下吗?我有事要请教。”
“没问题,改天给你介绍一下。山本就跟我的干儿子一样。他可是非常优秀的青年学者。”
“那就拜托您了……您应该不会忘记吧,您今天喝得也不少。”
“没事,这点酒还不至于。”吉冈拍着胸脯说。
吉冈教授“酒豪”的称号还真不是吹的。那天喝了那么多酒,还能记着省吾拜托给他的事。星期一早上,省吾刚到公司不久就接到了吉冈教授的电话。
——上周六你跟我说的事,我已经跟山本君说好了。只要是有关地方历史的,你尽管问。山本可是个非常优秀的青年呢,你要不要跟他见一面?地方历史的范围太广了,你还是见个面跟他具体聊一下吧。边喝边聊——好吧?
“好的,求之不得。”省吾回答说。
——那你什么时候方便呢?
“什么时候都行。”省吾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又说,“不过,还是越快越好。”
——这样啊,那就今晚上吧。山本君今晚有空,我也刚好可以陪陪你们。
“好,那就今晚上吧,您说个地点吧!”
——考虑到你刚来,对神户还不太熟悉,得找个你容易找到的地方。A大厦比较好找,大厦地下有个叫“秋帆”的关东煮店。我们六点在那里见。
挂了电话,省吾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嫂子昨天寄给他的。
省吾,你现在已经安顿下了吧。你哥哥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所以,尽管我知道你刚调过去有很多事忙,还是拜托你尽快调查那件事。实在是拜托了。你哥哥一直期待着你能从神户的华侨那边查到线索。
顺子也非常好。这段时间,比起绘画,她更加热爱文学了,还写了几篇小说呢。据说,学校的杂志要登载她的二十篇短篇。她到底能写出什么样的小说呢,真令人期待。据她老师说,这些小说都非常具有她个人的特色,能充分体现她在这方面的天赋。
你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生活,务必要多注意身体。
省吾读完信后,生出了一种被催促的感觉。
本来省吾就是个慢性子,做什么都不慌不忙。刚才吉冈教授打电话来说要介绍山本副教授给他认识,若是平时,他至少也要拖一两天才会答复。可是,他忽然想起了口袋中的信,就跟吉冈说“越快越好”。
来到神户已经一周了,为父亲洗脱罪名的调查还没有正式开始,只停留在通过三绘子和吉冈进行准备的阶段。他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催促自己:“这几天一定要让调查进入实质性阶段。”
五点,省吾准时离开公司,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A大厦就在公司旁边,所以他先回了趟六甲的公寓。他觉得还是直接把大宫虎城写的那本《邯郸之梦》带过去给山本看一下,会比较容易解释。一个小时完全够打个来回了。
回到家,他刚打算伸手去拿那本放在收音机上的书时,忽然发觉有所异样。早上他读完嫂子的信,又想再看一遍《邯郸之梦》。读完之后,他就随手把书扔在收音机上,书的一角稍微掉在了外面。
当时他急着去上班就没有管它,但现在这本书没有一点是掉在收音机外的。虽然位置和角度只是发生了很小的变化,但确实跟早上的位置不一样了。今天也没有发生让书本动摇的地震,房子也是混凝土的,邻居孩子就是再闹腾也不至于会让这本书移动。
省吾环视了整个房间。因为是一个人住,房间里并没有什么贵重的家具,他在东京买的那些不值钱的东西,觉得没必要带到这边来,就全留在嫂子那里了。所以,他这间六榻榻米的房子虽然狭窄,却显得空荡荡的。
桌子一张,书架角落里是收音机,旁边摆放着五十几本书。除了收音机上的《邯郸之梦》稍微变了一下位置以外,其他地方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而之所以能发现《邯郸之梦》的位置变了,也是因为当时刚好注意到书角露了出来,至于其他的家具,原本就没有太过在意,就算位置有些微的变动也是看不出来的。
总之,肯定有人来过这房间。他打开壁橱看了一下,里面还是早上将被子塞进去时的那个样子。
——不对,重点不是壁橱。
省吾急忙走到门边,掀开旁边的帘子。帘子后面有个放鞋的箱子,平时上面就放着一些打扫卫生的工具。他使劲向箱子后面伸过手去。
——找到了。
是之前那个蓝色的圆筒形包裹。他拿起来在耳边晃了晃,听到里面还有声音。分店长说里面装的是威士忌。包裹外面用绳子打的十字结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如果说这屋里有值得别人觊觎的东西,也就是这瓶分店长交给他的用来引商业间谍出动的“月光”抛光剂原浆了。这个瓶子从一开始就是预备好让人觊觎的,只不过,目的却是想利用这个瓶子引诱社员中的某人前来跟省吾套近乎。像这样趁省吾不在家,溜进来偷窃的话就令人头疼了。虽然东西是假的,被偷了也无所谓,但这样一来就弄不明白到底是谁在搞鬼,也无法达到分店长的目的了。想到这里,省吾变得有点郁闷。
平时,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半省吾都是不在家的。房间钥匙也是平常用的普通钥匙,所以在他不在家的这九个多小时里,小偷完全有充裕的时间慢慢撬锁进来。而且这幢公寓很大,进进出出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然而,就是再厉害的贼也绝不会想到,那么重要的原浆竟然就放在铁桶的后面,而且还和一堆清洁工具乱摆在一起,就算看到了,也只会认为那是洗涤剂之类的东西。也是出于这个考虑,省吾才选择了这个地方放置假原浆。
“唉,算了,反正是一瓶威士忌。”天性乐观的省吾也没再顾虑太多,把书装进文件袋就去赴约了。
“我明白了。”
在“秋帆”关东煮店,听了省吾的问题后山本国彦沉稳地说道。
虽然山本还不到四十岁,看起来却非常老成。头发整齐地梳成三七分,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一副度数极高的眼镜,一副主人姿态地端坐着。那双纤薄的嘴唇也紧紧地合成了一个“一”字形。
“虽然‘吴练海’这个名字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但是我知道在辛亥革命以前,确实有很多中国革命者来到日本,长期逗留在华人聚集的神户。就像你刚才说到的,他们大都肩负着秘密任务,一般都会隐姓埋名,所以,像我们这种以史料为依据的研究者是很难查到他们的真实身份的。当然,我说没听过这个名字并不代表这一事实就不存在。”
说完,山本把酒杯放到嘴边,像在舔酒一样地把酒慢慢喝完了。盛得满满的杯子毫无倾斜地就空得一干二净,这种喝酒方式省吾还是头一回见,不由心生佩服。
“总之,”山本又开口说,“虽然我现在不知道吴练海这个人,但从我掌握的资料里面也许能找到相关的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去查就行了。”
“我哥哥也收集了大量的资料,但关于吴练海之后的事,就只知道这些了。”省吾把夹在《邯郸之梦》里的那张纸片抽出来给山本看。
山本看了以后严肃地摇了摇头:“资料的海洋是无边无际的。”
“没错,说得好,说得好啊!”这时吉冈教授从旁边插了一句。
“据哥哥的推测,”省吾接着说,“住在神户的华侨之间,肯定还有我们没掌握到的资料。”
“完全有这种可能。”山本说,“可是,对外公开的资料早就在‘二战’末的空袭中烧毁了,现在只剩一些个人手里的资料了。而在这些人里面,住在六甲的汪氏家族的资料最多,可以称得上是个资料宝库,但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完全整理出来。”
据山本说,“二战”之前,神户海洋气象台下面曾有一座纯中国式的建筑——神阪中华会馆。当时它是逗留日本关西地区的华侨的中心。不称作“阪神”而命名为“神阪”,就是因为当时神户的华侨要比大阪的多,势力也要更强。这座会馆历史悠久,里面同时供奉着孔子和妈祖观音等。据资料记载,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时,当地日本人的民族情绪高涨,扔石块攻击会馆,给会馆造成极大的损害,导致后来不得不重新进行修缮,想必扔进去的石头定是相当巨大。
与当地华侨有关的记录,大都存放在这所会馆里。然而,非常不幸的是,它在一九四五年六月五日的空袭中化为了灰烬,只剩下一堆瓦砾。各种记录和文件也在那时被烧光了。
孙文也曾经来过这座会馆,所以会馆的历史是比较辉煌的。但“二战”以后会馆没有重建,而是在原来的地方建起了一所华侨学校。
除了这座会馆以外,当地还有华人同业工会,按籍贯分为三部分。其中最大的是以广东出身的商人为会员的“广业公所”,会员人数一般维持在五十人左右。另外两所分别是福建商人成立的“福建公所”和江苏、江西、浙江等长江下游各省商人建的“三江公所”。可是,这三个公所也在空袭中被全部摧毁,保存的文件也全部流失了。
听到这里,省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说,华侨那边的资料也没有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