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这么说。”山本不紧不慢地说,“刚才跟您说了,现在很多个体华侨的家里还留有一些资料,但华侨社会也是荣枯盛衰,变幻无常,保存有这些资料的几个有实力的人的子孙现在不是归国就是破产了,各类资料也随之流失。但是,住在六甲的汪志升家族不但躲过了当时的空袭,也没衰败破产,所以他家的资料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完整的。”
“这么说,汪氏家的资料还是有希望的?”
“没错。汪氏已经把祖上传下来的别墅改造成了宾馆,现在生意很红火。可是,他对这些破旧记录一点兴趣都没有,前段时间我碰到他的时候,他还跟我说,为了扩建宾馆,想把那老土仓推了,里面的破烂家具也得尽快处理掉。我当时就回去跟学校交涉,看能不能把那些记录买下来……”
听到这儿,省吾开始想象自己在那些杂乱无章、堆积如山的旧文件中间搜寻资料的场景——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翻看被虫子咬过的资料——怎么想都觉得这些事与自己的性格不符。
“肯定很费劲儿吧,在那么一大堆没有整理过的资料里面查找。”省吾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有时会去那里查些东西,就顺便整理了一下,现在好像只整理出了三分之一左右……剩下的都还没有整理。当然,都没什么用处,都是些没用的破烂东西。汪氏祖先是个春宫画和黄书的收藏家,连与之相关的垃圾书都有。”
“哦,明白了。”省吾点头,表示已做好心理准备。这时,吉冈教授从旁边插话说:“我说山本君啊,对那些资料你可不能一概而论,不能把它们说得一点儿价值都没有。我觉得那些资料可都是非常珍贵的,你的想法有点狭隘了啊。既然你觉得没用的话,那些黄书和春宫画就让给我吧?”
“那……等汪氏处理那个土仓的时候,我们再跟他商量一下吧。”山本没有半分笑容地答道。
“那么,”省吾有点拘谨地说,“你能不能把我介绍给那个汪先生呢?查资料我实在是不在行,如果您能帮我查一下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嗯,非常乐意。我也能顺便查点资料。”山本说“非常乐意”这几个字的时候,脸上仍然没有一点表情。
——难道这家伙是个专门搞研究的机器吗?
省吾在心里想。
山本又非常熟练地舔干了一杯酒,杯子毫不动摇。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查呢?我想早点去会比较好吧……”省吾尽量不让对方觉察到自己是在催促。
“真不巧,这周是去不了了。汪先生正在香港旅行。前几天,我曾因查资料的事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下周才能回来。”山本还是面无表情地说。
“秋帆”这家关东煮店非常干净整洁,又不失静雅,让人心情放松。深红色的桌椅罩布给这家店增加了一丝华丽,而且老板娘看起来也非常温厚,虽然年纪稍大,但高高的个头和俊秀的脸形还是散发着一股美人的气息。
谈话暂告一段落,吉冈教授把脸转向省吾问:“这里还不错吧?”
“嗯,很不错。”省吾环视了一下四周。这家店给人的感觉确实非常好。
“这位就是老板娘。”教授看到老板娘端着酒过来,就对省吾说,“怎么样,漂亮吧?”
“哎呀,不要拿我开玩笑啦!”老板娘脸上微微泛红,虽然上了年纪,骨子里却依然透着点清纯。
“好,我来介绍下。这位是樱花商事的叶村君,刚从东京过来——这位老板娘可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以前还是‘花隈’那边的人呢,名叫秋帆……”
秋帆微微地点了下头。见此,省吾也急忙点头还礼,耳朵里不断回响着“花隈”两个字。
三绘子给省吾介绍了一个叫“茜草”的花隈老艺伎,并约好这周三晚上见面。
茜草与三绘子的妈妈关系非常好,到现在她还把三绘子当自己的孩子疼爱。她今年六十五岁,算起来发生贪污事件的时候,她也就十几岁。她说对吴练海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但她曾从前辈那里听说过花隈艺伎与中国革命党人结婚的事。并且她还认识那个年代的很多花隈艺伎,所以她会先帮省吾从各方面打听消息。
可是,周三早上省吾刚到公司,三绘子就过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刚才茜草阿姨打电话来,说她突然病了,所以今晚不能和你见面了。非常抱歉。”
“哪里,生病也是没办法的事。”看到三绘子有点沮丧,省吾倒反过来安慰她了。
“真的是非常对不起。为了陪罪,今晚上我请客。”
“哦,那我可赚到啦!”
如果省吾是发自内心地为了给父亲洗脱那五十多年前的罪名而积极调查的话,听到今晚不能与茜草见面的消息心里肯定会感到很失望。然而事实上省吾现在却觉得心花怒放,因为托茜草生病的福,今晚他可以跟三绘子单独相处。哥哥对这件事的执念还没有感染到他。
关于那件事和吴练海他现在已经开始从各个方面展开调查,比如花隈的茜草、山本国彦副教授,还有汪志升。不用急在一时……省吾在心里这样为自己开脱。然而,当他把手伸进口袋时,却忽然感到了一丝内疚,那里面正放着嫂子刚寄给他的信。
省吾,上次寄给你的信,你肯定看了吧。虽然这样说有点催促你的意思,但还是想嘱咐你一下,如果有什么进展的话,请尽快联系我们,你哥哥正翘首企盼着你的消息。还有顺子,新学期都开始了,她还是一天到晚地不停构思她那些小说,真是让人不省心。
嫂子为了缓和催促的语气,就把顺子的近况委婉地报告了一下。
上次嫂子给他写的信,省吾到现在还没有回。
受到晚上约会的鼓舞,整个上午省吾都在全神贯注地工作,下午三点左右他就把一天的工作弄得差不多了。他想起要给嫂子回信的事,就展开信纸,提笔写了起来:
敬启你寄过来的信我已经收到了。刚调到这边来,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要做,所以没来得及回信,实在不好意思。
我已经开始按部就班地调查那件事了。有关华侨那边的资料,我从一个专门研究地方历史叫山本国彦的K大副教授那里打听到,有个叫汪志升的华侨家里留有很多当时的资料。我们正准备去他家查,但是,汪氏这周正在香港旅游,下周才能回来,所以我们约好下周去他家。还有就是花隈那边的情况,本来今晚约好跟一个叫茜草的老艺伎见面,结果她打电话过来说她突然病了,所以这事也不得不往后拖几天。情况大体就是这样,进展还算顺利,请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偷懒。代我向哥哥问好。
还有就是顺子,你得提防着她以写小说为借口在学业上偷懒。我觉得你真的是太溺爱她了。
写到这里,一个服务员忽然走到省吾身边。省吾急忙用文件遮住了还没写完的信。
“叶村,分店长叫你过去一下。”这个非全日制高中二年级的女孩子脸上带着坏笑说。省吾往对面看了一眼,三绘子也在笑,笑得她那件柔软的桃色毛衣也鼓起来,随着笑声此起彼伏。
到了分店长的办公室,冈本分店长也在笑,不过,他笑得跟别人不一样,他是幸灾乐祸地笑。
“不好意思了,得让你去一下姬路的工厂。”
“现在?”
“嗯,是的。”
“那回来就会比较晚了吧?”省吾看了看手表,已经三点多了。
“对啊,姬路比较远,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是吗……”
省吾的心凉到了极点,期待了一天的跟三绘子的约会现在泡汤了。
“你去的任务是处理那边场地的问题。”分店长毫不在意省吾的失落情绪,开始谈起工作内容。
现在,姬路工厂正在扩建中,原先放原料的地方不够用,所以公司正在计划购买场子旁边的那片空地。会计师春名正在研究此事,具体的交涉还得分店长亲自出面。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为了探一下对方的底,就先派省吾过去交涉一下。
“看你今天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所以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好的。”省吾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在心里叹气,本来是为了约会才那么拼命工作的,结果反而把约会破坏掉了。
去姬路来回至少要花三个多小时,在那边处理事情也得一个小时,所以回来得很晚是肯定无疑的。
看到省吾一脸的不情愿,分店长张嘴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刚才跟你说的都是玩笑,并不是看你闲着才给你找事儿做的。实际上,本来是春名要去处理这件事的,但账务上他有事必须得跟我商量,所以抽不开身,只有拜托你了,这可是春名点名让你去的哦!”
分店长似乎觉得直接跟省吾说派他去是因为看他闲着没事干,会让他觉得这件事随便谁都能做,有可能伤到省吾的自尊心,就改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