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吾走回自己座位之前,先到三绘子旁边小声说道:“今晚上恐怕不行了,我现在要去姬路工厂,肯定回来很晚。”
三绘子那件桃色毛衣又轻轻地摇了摇,笑着说:“太好了。”
“啊?”
“也就是说就算茜草阿姨不生病,今晚你们也见不了面了,想到这点,我忽然没有负罪感了。”
省吾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那张没写完的信纸上写下了最后一句话:“那么,请多保重!”
收拾好办公桌,省吾带上文件袋准备出发,这时旁边的电话铃响了。是山本国彦打过来的,他用给学生上课的腔调说:
“关于吴练海这个人,上次你给我看了有关他生平的记录,那上面好像只写到一九三五年,当时他正担任上海民生银行的董事长,往后就没有了吧?我向我们大学专门研究中国近代经济史的同事打听了一下,得知吴练海后来去重庆当了政府的财政顾问。一九四一年,他又受政府之托去美国处理救援资金的汇款事务,之后就定居美国了。‘二战’结束后,他辞去在政府的工作,与美国的华侨合伙做起了金融买卖。再往后的事,就超出中国经济史的研究范围了,同事也没法再往下查。所以,有关他以后的事,与其向我们这些专门搞研究的打听,还不如直接去向那些与在美华侨关系比较密切的商人打听打听,那样会更快些……”
姬路的工厂正在大张旗鼓的扩建当中。工厂的噪声震耳欲聋,在办公室里说话也得扯着嗓子大喊,要不然对方根本就听不见。
“好吵啊!”省吾大声对川岛厂长说,川岛也大声回答道:“你先去看看场地吧,现在对方已经允许我们暂时把材料放那里了。”
二人都觉得这样吼来吼去的对话很滑稽,于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川岛又大声道:“现在我就带你去看看那边的场地。”说完难受地咳了起来。可能是在这里长期喊着说话,把嗓子给累坏了。
工厂计划要购买的那块地就在厂子的西边,总共五百坪[6],用栅栏围着。跟卖家商谈以后,暂时租了一段时间,在栅栏上开了几道门以方便出入。
“价格方面我们也研究了附近的地价,但像这种事情都是卖方说了算,很难跟他们讲价。”川岛边走边给省吾解释。虽然还能听到工厂的噪声,但现在已经小了很多,所以他们也就不用扯着嗓子说话了。
到处都是堆放的材料,他们就在那里面钻来钻去。天空像蒙着一层白纱,说晴不晴,说阴不阴,让人昏昏欲睡。唯有东边的那片天,露了一点蓝色——就像夜间巡逻的警察一样,只有那边清醒着。省吾心里想。他现在也昏昏欲睡了,什么都不想管,只想沉沉地睡下去。可是,他不能这样做,除了公司的工作,他还要处理哥哥和嫂子拜托给他的事。
氤氲天空中的那一抹蓝天,就像一双眼睛一样在注视着省吾,鞭策着省吾,让他重新打起了精神。
“到了五月,姬路可是非常漂亮的,下个月可以放下工作,过来游玩几天。”川岛望着天空,转换了一下话题。
“等公司买下这块地以后,我再过来好好玩几天。”
“到时候我领你逛逛姬路的夜景。非常的漂亮。”川岛在前面走着,省吾跟在他身后,一边深呼吸一边信步前行。两人之间大约隔着五六米左右的距离。
省吾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
时不时地他就会有种感觉,但却弄不清到底为什么伤感。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因为他想到了哥哥一家的事。现在哥哥的生命最多只剩几个月了,嫂子和顺子以后到底要怎么过?他们家已经快被逼到绝境了,因为哥哥的积蓄本来就不多……
到现在为止,省吾只是在心里默默同情哥哥一家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开始在省吾心里生根发芽,潜滋暗长,让平时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省吾感到自己也变得异常地多愁善感。
以前省吾的心就像这“春霞”天气一样,一直被什么东西包裹着,平稳而安静地跳动着,但那是一颗温温吞吞且毫无生机的心,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可有可无。然而,现在他感到他的心就像忽然往温水里灌注了热水一样,一下子有了生机和活力。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虽说如此,但他只不过是一名普通公司职员,没什么了不起的能耐,眼看着哥哥一家被逼到绝境,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也是最让他感到痛心和惭愧的。
省吾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嫂子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还有她那高高隆起的鼻梁,好像也湿润了。从嫂子的鼻子他突然联想到了三绘子。三绘子身上散发出的气场跟哥哥一家的完全不同,如果说哥哥一家让省吾感到阴暗的话,那三绘子带给省吾的感觉就是明朗活泼。这个落差让他不禁叹了口气。
省吾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落后厂长十多米了。
——这可不好,他心里想。
于是他急急忙忙去追厂长,刚往前迈出一步,就感到什么东西从身后蹭了过去,好像空气也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切开了一般,让人一阵毛骨悚然。
他忍不住“啊”地喊了出来,紧接着地面上就传来一声闷响。他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看,原来是搭在右边临时帐篷上,像铁轨一样的细长钢材倒下来砸到了地上。厂长闻声也把头转了过来,看到这个场景,他也忍不住喊了出来,吓得脸色都变了。省吾看了看脚下,僵硬的脸上硬挤出一点笑容,故作镇静地说:“刚才可真险啊……”那根钢材比铁轨还要粗一点,大概有四十多米长,离他的脚跟仅仅只有不到十厘米!
省吾在从嫂子的脸联想到三绘子的那一瞬间重整了心情,并往前迈了一步,这之前他一直站在原地,而那根钢材就是冲着他刚站定的地方倒了下来。如果他晚走一秒钟的话,钢材就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身上了。如果砸到头上的话,肯定脑浆迸裂,当场毙命。那么重的钢材,就是砸到肩上也能把肩膀砸断,导致濒死的重伤。
可谓是真真切切的千钧一发!
省吾使劲咽了口唾沫:“捡了一条命啊……”现在他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喉咙也干涸了。
“那边好像有人。”川岛厂长指着临时棚屋说,他声音嘶哑,眼神里明显带有恐惧。倒下来的钢材原先是搭在临时棚屋上的,旁边是一些水缸、混凝土袋,以及生了锈的钢材堆和木材堆之类的。
省吾朝他指的地方看过去,并没看到人影,悄悄问了一句:“真的吗?”
“是瞥到有个人影闪了一下。”厂长也压低了声音说。
刚才在办公室还扯着嗓子说话的俩人,现在却变得像在说悄悄话一样。
搭在临时棚屋上类似铁轨的细长钢材一共有三根,倒下来的是中间那根,剩下的两根却安稳如初,完全没有一点儿要倒的迹象。
“为什么突然就倒下来了呢?”省吾看了看剩下的那两根钢材,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厂长表情严肃地对省吾说:“从倒下来的方式看,绝不是钢材自个儿倒下来的,你看,剩下的两根都站得稳稳的,就算倒下来的这根稍微歪斜,也不至于这样垂直砸下来,而是应该横着倒下来才对,所以肯定有人……”
省吾的身子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感到一股寒气在背上乱窜。
厂长说得很对,就是倒也只能是横着倒下来,而那根钢材是正对着省吾站过的地方砸下来的,所以肯定有人先把钢材垂直抬起来,再冲着省吾砸了过去。
厂长猫着腰朝小屋走了过去。
“果然被我说中了——这绝对不是件偶然事故。”说完,厂长指了指地面。那里还留有倒下去的钢材插在地上的痕迹,刚好跟其他两根在一条直线上,这也就是说,三根钢材原先站立的状态是一样的,或者说三根钢材同时往一边歪着,所以就是倒,也绝不会往前这样砸下来。从那个痕迹来看,倒下的钢材也明显是被人从土里拔起来,旁边的泥土都溅了一大片。水缸和混凝土堆起来的小山也刚好能遮人眼目,推倒钢材的那个人肯定也是以此为掩护顺利逃脱的。
“为什么会冲着我来呢,没有理由啊!”省吾说。
厂长严肃地盯着省吾:“叶村,你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比如因为钱的事,或者是因为女人?”
“一点头绪都没有,我可是刚来神户没几天,怎么会得罪人呢?”虽然这么说,但省吾忽然想起了那本被人动过的《邯郸之梦》。
“会不会跟这次的土地买卖有关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太恶劣了。难不成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这地方虽然用栅栏围着,但附近的小孩子也经常会爬进来干些很危险的事情。”川岛厂长把胳膊交叉在胸前,低头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