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旧城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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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陈瑞庵堂认母 高亲娘人老情未了

陈瑞猜想母亲出走的方向,往姑苏城外西边去的可能性大些,因为那边有一座座的山峰和太湖,太湖中还有一些小岛。庙宇一般建在风景胜地、远离红尘的山顶和树林的隐蔽幽深处。

他下定决心,只要母亲还活着,踏破铁鞋也要找到她。

正好他在太湖附近的小学教书。

平时课余,要批改作业和备课。自己只读到初二,仅十四周岁,要教小学六年级的各科。需要加倍努力,自学师范课程和更多的相关知识。

到了星期天才有点整的时间,他抽空徒步去爬山寻找,向周围农户打听,有无庙宇和庵堂。对于交通不方便,偏僻的地方,更是寻找的重点。

有时候,约好哥哥陈海,两人雇了小船,由船公划着,上太湖里各岛搜寻。

整整一年过去了,踏遍了周边的山山水水,毫无结果。

他把地图分划成块,按图索骥。先搜了木渎、光福延伸一带广袤之地,及太湖中的各岛等,见苏州的西南方向搜寻未果,就转向西部和西北方向。如果再找不到,就要去苏州周边城市无锡等地寻找。

终于在苏州西部太湖边,风景优美的金墅古镇,打听到积福庵里有个姓程的师太,是一年前新来的。

金墅历史上是繁华之地。统管通安、望亭、东渚、镇湖等地。

金墅港有码头,太湖的轮船通航停靠。另外从太湖进来的木船,沿着金墅河,向东可到浒关,向北可通无锡等地。金墅还有条马道运输货物。所以说是水陆两通。

有名的老街沿河而建,当地有句话“金墅街,银子桥(银财官桥)。”逢庙会时人山人海,都拥挤得无法通过。

老街西端有个建于唐代神龙年间的古莲华寺,历史上规模最大时有五千多间房间,柱子都是两手才能合抱的真楠木。有个琵琶桥,能发出音乐声。

庙内有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荷花池等。寺外有几十亩著名的梨花海,植了几千株翠冠梨梨树。到春天,白茫茫地一片梨花,缤纷烂漫,秋天树上结满梨子,美不胜收。再过去是凌波浩翰的太湖。真是一处世外桃源。

积福庵在离莲华寺不远处。

陈瑞激动不已,和陈海备了礼品,去敲庵堂的门。似乎师太已有觉察,任凭如何敲门也不肯开。

只好装作离开,一直等到送柴火的敲开门,他和陈海才跟着踏进去。

一看到母亲衰老了不少,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身穿尼姑袍服,已削发为尼,兄弟俩马上跪下,嚎啕大哭。

程兰贞把他俩扶起,说:“我已遁入空门,斩断红尘情愫,不想听闻家事。出家人要做到六根清净。你们好生回去,各自保重,以后不用来找我了。”

弟兄俩又跪到地下,一边一个,手拉住兰贞的袍角哭起来,“姆妈啊!你怎么这样狠心,不要我们了呀……”

“可怜的爹爹和兄弟还在盼望你回家!求你回俗,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兰贞说:“请断此念,我心已绝,唯一一心向佛。我日夜在积福庵诵经,是为天下苍生祈福,也是为你们积德、接福。”

无奈,弟兄二人和母亲惜别。临行说:“请师太多保重,我们还会来看你的。”

待出庙门,虽伤心,但找到了母亲,心终于定下了。

看到庵堂门外,有两颗大银杏树,一公一母,盘根错节。有几处碑刻,有口石井。

积福庵当时较大,粉墙黛瓦、清静素朴。一进门是个院子,建筑布局接近民居。

庵内供奉千手观音,送子观音、大肚弥勒佛,关公等六位菩萨和尊神,前面都有供桌,上面放满贡品,下面是蒲团,供跪拜之用。屋子右面还有座二眼灶。

按当地习俗,有一些拜某尊神佛为父母的寄名子,过生日和大年夜都要来庵里和神佛一起过。这时庵里就用此灶给大家做饭炒菜。

村民告诉陈瑞兄弟,在积福庵求神很灵验的。有些病人好了,集资修佛像,原本佛像小,现在修造得跟真人一般大。除观音菩萨生日这天,烧香的人最多外,平日初一、十五也有不少远近的村民来烧香,香火很旺。

陈瑞把在庵堂已找到母亲的事告诉父亲陈祥芝,祥芝知道和兰贞的缘份己绝,两行热泪,沉默许久说:“反正我也快了,自知有病活不久。”

祥芝因为犯气喘病,狠心的老闆歇了他的工作,不念他是勤勤恳恳做了几十年的老店员,半点补助也不给的踢出店门。

旧社会里民众亳无社会保障,陈祥芝失业后,贫病交加,要靠子女赡养,但白养了这么多子女,互相推诿,都不肯管他。

只有陈瑞良心好,原谅他们,想三个哥哥自顾不暇,各有难处,而弟弟还小,就义不容辞地独立担起责任。

他把父亲带到身边,跟自己住在一起。走到哪里教书,就带到哪里。既要工作,又要照顾父亲。

老父亲常年气喘、咳嗽。陈瑞毫不嫌弃。他用微薄的工资,求医问药,给父亲治病。

有一天,有事外出的陈瑞要坐航船赶回太湖里的西山岛上课,没顾上吃早饭。到码头后,肚子饿得慌,就到附近小摊排队买吃的。等拿到点心,船的气笛已发出“呜、呜……”的信号声,马上要开船了。

他见一条窄长的木跳板已放出,两头正搭在船和岸之间。他急忙把点心塞进包里,拿着行李全速朝船奔过去,三步并两步地走过跳板,到了船上刚松了口气。

听到岸上有人大喊:“陈先生、陈先生……”

陈瑞定晴一看,是好友,也是原曹家巷邻居,因生疥瘡让他代过课的郁守业来送行。他现在在当地一个小学教书。

见郁先生向他不停地招手,並不时把两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放声高喊:“陈先生,你快来吶,快来呐,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我早来了,在侯船室里等你没见着你,没想到你去买吃的了……你快来呐,有重要事要告诉你……”

在“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的急呼下,陈瑞的心呯呯地跳,急忙走跳板下船,忙问什么事。

不料,以啰嗦出名的郁守业,只对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你一路上要当心呀。”

陈瑞哭笑不得,有被戏弄的感觉。

船的跳板立即收起,船长长地“呜”了一声开走了,陈瑞的行李也随船开走了。

陈瑞懊悔不已,只好等下一班船。心里的恨可想而知,还不能对好友发作。

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了,船没开出多远,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因故障迅速在太湖中沉没。全船人蒙难。

侥幸逃过一劫的陈瑞,心有余悸。

郁守业真是他的恩人,给了他工作,这次还救了他一命,真是神了。

到了1935年8月,陈瑞由原来就读过的纯洁初级中学校长彭加滋的介绍,前往苏州北面的乡区,陈墓镇陈墓小学任六年级级任教员,到1937年10月因日寇侵略,学校停课,教员回家的回家,避难的避难。他就重回光福镇,一来逃难,二来离同在太湖边的积福庵近些,便于探望母亲。

另外说到高亲娘,这几年受尽阿六夫妇欺凌、折磨,加上年老有病,环境和心情的不好,衰老得很快。

阿六夫妇见她无法再干活了,也就放松圈管。恨不得她倒毙到外边,省了给她买棺材的钱。

依琴家的四邻都知道吴家有个亲戚在仪亭;高亲娘村里的人也都知道高荷花有门亲戚在苏州城里。

有一天,有个乡下人模样的年轻男子,来依琴家说:“我叫阿扁,是高荷花的邻居,荷花中风卧床,没钱看病,让我来向你借钱。”

依琴听说高亲娘病重,心中着急。只是诧异:“高亲娘知道我的困境和挣钱的不易,宁肯饿死、病死,也决不肯拿我钱的,今天怎么会让人来借钱。”

又想:“开到口,肯定是实在没办法了。”

她把他请进屋,打量着他:三十多岁年纪;左颊上有颗痣;黑黝的脸上,一对三角眼东张西望,眼珠不停地转着;穿着青布短打衣裤,从手上的老茧和裤腿上的泥土看出,是个干粗活的。

依琴仔细盘问,他对她家的上下诸亲好友,了解得一清二楚。

问不出破绽,依琴相信了。

她连忙去里屋,打开抽屉,把家里仅有的钱全数拿出,给了阿扁。千叮万嘱地让他转告荷花,拿了钱赶紧去请医生治病。

出乎意料,没过几天高亲娘来了。依琴驚讶地说:“你病好得这么快,阿扁说你中风卧床,已半身不遂了。”

高亲娘说:“哪个阿扁?”

依琴说:“你的邻居,左脸颊上有颗黑痣的。”

高亲娘大驚失色,说:“我的邻居和同村都没这有个人。我也没有中风啊。”当得知依琴把钱给了那人,急得直跺脚。

依琴痛心疾首,自叹命苦,穷家还被贼惦记,缺钱还失钱,真是雪上加霜。

她俩左思右想,谁会来行骗。如此知根知底,莫非是阿六派来的,但无实据。

最终也不知那人的来路。

高亲娘常来看吴家亲人。但不让吴家的人去乡下看她,告诫说:“阿六一直扬言,要报复吴家。甚至要打残吴家的根-庆官。千定不能去。”

她涚:“阿六骂我:'你个老溅骨头!老不死的!你不是吳家的功臣吗?在吳家辛苦了一辈子,老了被吴家踢出门。上海老吴家这么富有,都容不得给你一口饭吃,却要赖在我这儿,让我养你?没有门!快滚回吴家去!'”

高亲娘又说:“我跟阿六讲是我自己要回来的,他不听,一开口就让我滚。他不说自已是穷孩子,被我收养,我把一生的工钱和积蓄全给了他,给他成亲、给他盖房子、造船坞……一切家产都是我给置的。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依琴说:“等以后日子好过点了,我一定会把你接回家,免得在阿六处受气、受罪。”

高亲娘开始时隔两、三个月会去依琴家探望一次,每次去带不少乡里土产、水产。

后来走不动了,时间就拉得长些,半年一次。

如今,走路要柱着木棍,巍颤颤的。行动迟缓,人变得木纳。和过去走路虎虎生风、口齿伶俐的她,判若两人。

全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驼着背、破旧的青花布衣服里是干枯的身躯;昔日的风采已荡然无存,远处望去,仿佛是个乞丐。

仍背着竹篓,里面放的仍是黄鳝,只是背不动了,只能少放些。

为了看到孩子们,专挑不上课的礼拜天来。因此蓉芬也能看到她。

最近一次,蓉芬见高亲娘有点老熟了。坐在凳子上彼此正说着活,听着听着就会打起盹来,人往前一冲一冲,甚至打起呼噜。怕她跌出凳子,只好推醒她。

她老眼昏花,指着墙上挂着的庆官旧脚踏车的一条轮胎,问蓉芬:“这阿是一条蛇?”

蓉芬第一次感到人老了的无奈和悲哀。同时想到上海的好亲婆,不知近来身体可好。

她的双眼湿润了,背上感到一阵阵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