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旧城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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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悲惨的返城路

蓉芬和弟弟、妹妹正坐在羊棚里的乡下老式大床上闲聊。

一德对着蓉芬和美芬冷不丁地说了半句话:“'塘村'比不得'寒山寺'。”

蓉芬好笑,说:“两者风牛马不相及,硬章扯到一起比什么?”

一德说:“唐代张继写寒山寺'日落乌啼霜满天,江楓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寒山寺再冷清,也有乌啼、钟声和跳动的渔火,而我们这儿呢?鸦雀无声、冷静透顶,人闷得要窒息了。”

蓉芬打趣说:“别忘了,我们这儿热闹着,有不断的羊叫声伴愁眠呢。”

一德说:“不说此噪声,我是指羊棚外边。再这样长期呆下去,特别是我,性格会挫变的。我刚来时的新鲜感已消失。好不容易和小麻子到一起了,前些天他被在蚌埠教书的父亲接走。我一个玩伴都没有,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时间……”

蓉芬说:“那有什么办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可恶的战争,害得本该在课堂里读书的我们失学、流离顛沛。在家的阿爸,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一想到那天,突然逼得我们毫无选择,硬和他分离的痛苦情景,我就难过得掉眼泪。但愿他能度过难关,太平无事!”

美芬说:“爸爸多好啊!在家时,你们都上学去了,妈忙着做活,爸一见我闷得慌时,就会主动放下书本,陪我'挑棚棚'、在桌上玩'七彩游戏棒'和'抓沙包'等游戏,让我开心。我好想他!”她说着说着……完全沉浸在父女情深中。

一德说:“爸爸怕手生,每天必练的基本功是打他上班时用过的'算盘'。我心中还笑他不合时宜,做梦都想重新回到交易所上班。多么心酸、可怜!”

一德又说:“爸爸的水烟丝早已抽完,没烟的日子如何过。虽然姨夫关照邬先生要给他去买的,只是打仗这么乱,都逃难去了,店子都关门,哪里有得买?‘’

……

这时,依琴正好去塘村集市了,如听到孩子们的谈论又会哭起来。现在,孩子们当着她的面,不敢再提起他们的爸爸来。

吴心安病得並不是很厉害。从不打人、骂人,或伤害别人;整天笑咪咪的,有时跑到门口哈哈大笑几声,对空自言自语几句;照样能看书、学习、跟孩子们玩;就是怀才不遇,精神突然受到强烈刺激,半文痴的样子。

自从搬家到苏州后,心安已足不出门。他心里有时也明白,只是在某些方面不开窍。自闭起来,跟世界隔绝,不肯再理事、再说话而已。

一德百般无聊时,就去邻村游玩。一天突然听到消息说苏州城里已太平,可以回城的消息后,欣喜若狂,马上奔回家告诉母亲。

依琴喜出望外。满心喜悦、迫不及待地对一德说:“你马上回去看看你爸,再安排一家人如何返城。”

可一德对路途不熟,于是再去邻村,再去找同命运一家的比他大四岁的小朋友,他认识回苏州的这条路径。

归心似箭,两人相约后,带点干粮,即刻动身。连夜走了五十里地,累得精疲力尽,第二天早上赶到了苏州城里。两人分手后,各自急急地回家察看。

日军攻打苏州时,飞机特别集中在火车站、平门桥附近狂轰滥炸。位于附近的小王家巷遭了殃。只见沿途有不少房屋倒塌,残缺的建筑物上,留下了累累的烧痕和弹痕。

小王家巷四周荒凉,死一般地寂静。自家的大门从中分开,小屋已被抢。进屋一看,破破落落,满屋灰尘。大橱、衣箱已被撬开,没拿走的东西扔得满地,一片狼藉。

最触目惊心的是散落一地的算盘珠子、扔在墙角被踩坏的算盘、以及账本。爸爸从上海带来的一梱包扎好的,原在交易所上班时用的帐簿,被坏人以为里面夹藏有钱币而拆散。发现没有钱后,又撕坏,丟到地下。

他蓦回首,只见一个已踩弯了烟管,没了烟丝的铜水烟筒,被踢落在房屋大门里的门槛下。

这些默黙地告诉一德这里曾发生的一切。

一德没见到爸爸,心中大惊。一片不祥之云掠过心头。

他想:“爸爸要是被邬先生接到防空洞,一定会带着水烟筒去。即使没了烟,也会指望邬先生给他买烟。怎么会人、物分离呢?”

一德顿时慌了神,心怦怦地快要跳出胸来,叫了声:“天哪!不好了!”立即返身冲出门外。

他想去邻居家问问,但避难的邻居们都还没有回来,包括隔壁朱旭元的家,仍是空无一人。

一德急忙向皮市街娘姨妹妹的“时家”奔去,去找爸爸。他心存一丝希望:“那里有防空洞,邬先生亲口答应会给我爸送饭、安排吃住的。说不定现在爸爸还在防空洞里住着。”

他心急慌忙,走过天妃宮小石桥时摔了一跤,差点骨折。揉了半天,才能站起来,顾不上一切,拐着腿前行。

开门进去,全无影踪。再从后门穿出寻找,只见邬先生一人刚刚从外面回来。

一德马上喊起来:“邬先生!我爸在哪儿?怎么我在家里见不到他!是不是在你们时家!”

邬先生看到一德,既喜又惊,说:“总算盼到你回来了!让我跟你讲情况,你好回去跟你妈讲。”

他一边胆颤心惊地看着一德,怕他动手揍他,一边吞吞吐吐讲心安如何不见了的过程。

他说:“我每天送饭到小王家巷,后来局势更紧,我才接他到时家来,进防空洞,烧饭给他吃,可他耐不住性子,几次要出外去找大娘娘(指依琴,是随依琴的侄子称呼)不止,我屡禁不绝……”

听到这儿,一德料到出事了。早上进城时,听路人说,就在这儿,日本飞机连扔了三天炸弹。急得一德忙说:“快说,我爸到底怎么了!”

邬先生接着说:“有一天忽然失踪了,我急得到处寻找无着。只听到外面枪声不断,我也只能多次无奈返回。我是受老闆重托,又是个至亲,我自然会更用心照顾的。怎奈他性子倔强,不肯吃饭,非要不顾一切的找大娘娘,偷偷摸摸跑出去的……”

一德听了直跺脚大哭。

他边哭边对邬先生说:“你这样不负责任,还要编话搪塞我!你说接他到时家防空洞了,是从防空洞走失的。那为什么水烟筒在我家家里呢?是不是你几天没送饭,我爸饿得慌,跑出去找我妈了。”

邬先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说:“我怎么会不送饭呢,不送饭呢……”

一德转而想:“爸爸已丢失,当务之急要找到人,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们还在乡下,如果爸爸回家了,还要靠邬先生照顾,还不能得罪他。”

就对邬先生说:“麻烦你再留意我爸,如果我爸回来了,我们不在家,还得拜托你尽心照料!”

邬先生说:“当然、当然。”

晚上,一德独自睡在自家的小床上,回忆着爸爸在家里的点点滴滴事情,满眼全是爸爸的影子,又是哭了一场。

但哭死也追不回来了,因为走失已二、三个月,外面兵慌马乱的,何处能寻到?

一德发愁回乡怎么向娘禀报,全家又怎能受此一击!

无奈两天后只能回家禀报,全家嚎啕大哭。依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只恨自己命苦,当时伤寒病重,瘫痪在床,无能为力。

她说:“我从来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他一根毫毛的。谁知一走会这么久回不去。如果一家人在一起,不至于此。”

依琴经不起如此恶耗袭来,旋即昏迷过去。

陆续有人家回城了,但依琴家没能就走。当时局势渐稳定,返城要向守城门的日军躹躬,并要被搜身。特别是年轻的婦女们都害怕。再加上传言城内一片慌乱,有的已被抢劫一空。虽然家中早已一贫如洗,但经不起再次被抢,所以在犹豫不定中拖延了一些时日,在塘村多住了好几个月才回的城,总共在塘村住了半年。

临走时,蓉芬一推开大门,只见热情的房东老太太,正坐在小凳子上,收拾着一木盆的鸡鸭鱼肉。房东老太太烧了一桌子的好菜欢送他们走。

在艰难的日子里,房东老太太和依琴及孩子们,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蓉芬当时不懂政治,后来才回想到,这位房东老太太极可能是中共地下党员。而她家的羊棚上搭建的阁楼像是个联络点。

因为蓉芬有时看到,有不同的陌生人陆续从梯子上面上去,说什么,当然下面听不到,半天才下来,象在开会。平时,一般来的只有一、二个,可能是交通线上的联络员。

房东的儿子、儿媳,只说在外面工作,半年了从未见过面,也可能在外干革命工作。房东老太孤身一人,住在羊棚上面,对外说是为了照看羊群。

当时全国全面抗战,军政民上下一条心。乡下也有中共地下党组织,只是老百姓不知道确切在哪里。塘村临近太湖,而太湖周边的地下党抗日活动是很活跃的。

从塘村回苏州是坐的船,从胥江里走的。在去年(1937年)十一月中旬苏州已经沦陷了。听说进城要向皇军鞠躬,蓉芬和美芬很害怕,还用锅底灰抹黑了脸,装扮得很丑才成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