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蝉声尖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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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想说,让我坐你的车出去吧,却被一股突然冲上来的气流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灯光照着他转过来的脸,我来不及躲闪,来不及转过头擦擦鼻子假装没看见他睁大的右眼和紧闭的左眼,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盯着他紫红的歪向一边的鼻子不放。

从我看不见的嘴里又发出一声“嗯”。他已经装完面包,看看我,很慢地朝车子走去。

上车前,他又停下来,靠着拉开的车门看看我。

“再过几天吧,再过几天。”我朝他挥挥手,看着他上了车,扑啦啦地调过车头,像只受惊后四脚乱爬的虫子,贴着高高低低的路面钻进林子。

他那样子让我想到爸妈和姐姐,想到他们把我留在树下那一天。

这可不太吉利。我失神了一会,安慰自己这没什么,他只是一个被火烧过的不幸的人。面包妈妈说过,看得见的不幸不算最大的不幸,有的不幸你根本看不见,看上去很幸福的身体里住着一只爪子锋利的魔鬼永远撕咬着你。

我一点没想到他就这样不来了。可是为什么呀?看出这里只有我了?他只和面包妈妈桔子阿姨有约定?怕我做不好面包?讨厌我盯着他的鼻子看?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桔子阿姨没有回来,老刘不再过来拿面包,也不再送来油啊盐啊这些每天用得着的东西。

我把野香草一捆捆收回小屋做成吃的东西,拿腌菜的水当盐来用。桔子阿姨留下的衣服我现在穿着正好,我也没有太后悔老刘在车边等我、我却没上去。不管怎么说,是桔子阿姨没回来,而不是我没有等她。

这样又过了一年,我应该有十五岁了。

这天早上,屋外忽然起了一片浓雾,不知哪里跑来的一对野猫母子让我想起家,想起爸妈和姐姐。他们还住原来的家吗?还在找我吗?老猫在屋前的柴堆上专心地舔着小猫,我坐不下去,走到老刘的车消失的地方,看着地上发白的车辙发呆。

奇怪的是,就像有人在推我——不是从前那两只烂脚让我往前走的——可谁会推我呢?有时我想停下来了,担心不能顺着原路退回去,回我的小屋。

实际上我一直在往前走。

空气中隐隐约约有一缕香甜的面包味儿,难道这是老刘运面包留下的?它们忽浓忽淡,却持续不断,不管瓜果花朵的奇香,还是臭水沟的腐臭,都没有盖过这股味儿。

雾退了点,树一棵棵从雾气里钻出来,颜色发黄。车辙断了,脚底的枯叶越来越厚,不管我望向哪棵树,都是光秃秃的树杈,翘成奇怪的姿势。我不记得来的那天走过这样死气沉沉的林子。本来大约也是绿的,被火烧,被雷劈,这才干硬乌黑,像一条条僵死的蛇。

“蛇树”?我背上一冷,头上也一冷。那些树杈果然不同于普通的树,忽然,就有一枝扫过来,带着阴凉之气,冷森森地看着我似的,和我只隔着一个手指头那么大的空隙。我害怕得哭了起来。可它是不会退回去的,不会友好起来的,我只有尽量缩紧自己,一点一点从树杈的缝隙里钻过去。

慢慢地,树上又有叶子了,路也好走了,路两边开始有房子了。

我迷迷蒙蒙看着样子差不多的房子。接下去怎么走呢?就在这时,我站到一幢房子跟前。

灰色的水泥围墙,小天井一边种着鸡冠花,另一边是个木制的鸡笼,现在不养鸡了,堆着杂物,一只高脚凳四脚朝天和一堆旧雨伞搁在一起。

我认出这只凳子——他们出门的时候怕我乱爬,拿绳子把我绑在凳子上再和背后的落水管拴在一起。

这是我从前的家啊!

姐姐看着书在吃饼干,她长高了,头发长长了,脸也比过去白,比过去漂亮了,一块块小圆饼干在她嘴里有节奏地快乐地喀嚓响着。她还是那种坐相,翘着椅子的两只后脚,很舒服地晃着。怎么让她发现我呢?一条小金毛狗可能是邻居家的,正好跑了过来,冲着我嗅着,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终于,她朝门口看了过来,拿饼干的手僵在半空,接着跳起来,大叫着跑回屋里。

很快,妈妈出来了,站在门口看了我好一会,一步一步蹭过来。

“何贝?”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妈妈。是她。头发还是短短的,原来堆得高高的刘海柔和地盖着额头。她很聪明,以前她带我参加老同学聚会、去她上班的地方,谁都说她漂亮,通情达理,连跟我爸爸吵架也是轻言细语从来不像邻居那样大声咆哮,她这会就是满脸通情达理地看着我。

“我们去里面说。”她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连着胳膊被姐姐擎在手里。“你吃点什么?”妈妈打开饼干盒递给我,里面有半盒姐姐吃的那种小圆饼干。我竟然没有觉得饿,和以前一样,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脚面,我说话就口吃起来。特别是妈妈问起我那天后来跑哪儿去了,他们到处找我,今年春天还又进过一次青枫岭,我更说不清楚了。

“啊,何贝,难道那儿有两个水潭?那天为了找你,我们把那儿的角角落落都翻遍了。”说着,眼睛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等我回答。可我回答不出。姐姐挤挤眼睛,“真的,你相信我们,那天我们脚都跑断了。妈妈一边找,一边说,‘难道你有翅膀?难道你有翅膀会飞吗?’要不是我,妈妈难过得都想往水潭里跳了。”

妈妈拉着我的手,蹲下来,脸贴着脸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