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撕了八张了,老宋还没有回来。
第九天,正是周末。中午,电话咣咣当当地响了。
凯西不接,任电话机哔哔吧吧地起动着。却没有人留话,叽地一声,线挂断了。
电话再响起来时,凯西心口咚咚撞了几下。老宋从来不会在出远门时打电话来,从来不。
“凯西,借几个钱用用。三千,要三千。”
是安安。
安安住在八十里外的哥伦布城。安安开口借钱,已不是第一回。安安停了语言学校的课,也有好几年了,在给洋人公司卖人寿保险。卖得好时,便开着她的道奇,带着施耐尔五号香水和巧克力,来看凯西。卖得不好时,半夜打对方付款电话向凯西借钱,三五百不等,却从没上过千。凯西不担心。安安守信,说几时还一定连本带息还,卖了车子也还。
“你发热了?到哪里给你弄三千?”
“问你楼上那个小平头借。”
安安来肯塔基,常常是一阵风,说来就来,并不事先通报。那日来了,敲了半天门,凯西才出来。屋里坐着一个男人。凯西也不给通报姓名,只说是楼上住的房友。那男人讪讪地站起来,开柜子取杯子给安安倒水,主人反倒坐着不动。灰晃晃的灯影里,凯西双颊飞着桃红。安安如此聪明之人,早就识出端倪来了,却也不道破。
“凯西,放心,我不会说的。”
安安和凯西有默契,寄往丁香街的信,从来只说自己,不言他人。
“说了,又有什么?”凯西勉勉强强地笑笑。
“凯西,真的很急。你手头有多少,先给多少。我马上开车来取。”
钱,钱,钱。水要钱,电要钱,煤气要钱。域倒是画了不少,卖出去的却没有几张。有钱买的看不懂她的画,看得懂的大多是些囊中羞涩之人。在家时,何曾为这个“钱”字操过心?那个丁香街的小公房,一个月多少房租她是一应不知的。姆妈虽不宠她,衣食住却是一手遮天地管着的。菜是姆妈上班时空塑料兜去,下班时满塑料兜带回来的。煤票、油票、豆制品票塞满一抽屉,她是不识一种的。姆妈很少给零花钱,可烫个头买个新乳罩之类的钱,却是随要随给的。到这会儿这个衣食住行的“行”字,姆妈是管不了了。凯西现在熟知每天的外汇兑换率,对银行分门别类的存款利息了如指掌,知道互惠基金是怎么回事,填报税单时神情娴熟,速度飞快。
凯西坐公共汽车去银行取了钱,路过商场,见有人在吹吹打打地推销一种新型贺卡。有一张印着一颗粉红色的心,被一支箭射得鲜血淋漓。上边花花草草地写着:
谢谢你!
你毫无怨言地把时间给了我,
尽管你每天都在和时钟赛跑。
你毫不犹豫地分担着我的忧愁。
尽管你自己已有如此多的烦恼。
你每天为我展示着灿烂的微笑,
尽管你生活中可以开颜的事情那么少。
凯西看得呆呆地,也不问价格,抓了卡就走。
回到家,安安已坐在楼梯口等了。
安安出国时,才廿十出头,是没发育好的豆牙菜。衣裳架在身上,晃当晃当的,怎么看也像个中学生。只喝了几年牛奶,便通身上下地长圆了。无袖短衫外头的那对肩膀,象牙似地闪着亮。脸上有红有白,一笑,那两排四环素牙一呲,青春便水似地淌出来了。往凯西身边一站,越发显出岁月的无情来了。
“有了吗?”安安急着迎过来。安安和凯西只说英文。安安的英文纯正得让凯西咬牙跺脚。
“九月可得还,学费在这儿呢。捷米呢?”
安安出来兜风,十有八九是捷米开的车。
“陪他妈出去了。他妈从伊朗来了,正宗的伊斯兰。捷米吹牛说装过猪肉的罐子,洗过十次他妈也闻得出来。我不信,趁捷米不在,带他妈去了趟温迪。吃完了三明治才告诉她里头有猪肉。老太婆本来吃得高高兴兴的,听我这么一说,哇地吐了一地。”
安安和凯西扒在楼梯上,没遮没拦地大笑了一回。
“安安,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和捷米吹了。”
凯西并不惊奇。安安换男朋友,比换衣裳还勤快。倒是跟这个捷米,长久得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我和安迪过。碰到安迪,才知道活着还有些味道。”
安安刚认识捷米时,也是这样说的。那时安安还半天读书,半天在体育馆卖小吃。捷米和朋友去看球赛,买了安安的啤酒和热狗,眼睛就再也没离开过安安。没多久,安安就搬进了捷米的公寓。捷米是伊朗人,跟哥哥到美国十年了。在大学里读航天工程博士。
“捷米整天闹我。说不在美国呆了,买张机票要回伊朗。回就回,我也不想长久跟他过。吃他住他的钱,凑起来还了他,买个心安。”
凯西叹了口气,把安安狠命搂过来,按在自己肩上。
“这有什么,多做点嘴巴上的文章,多卖出去几个保险,就都回来了。”
凯西本想问为何不开口向平平借点钱,平平的钱换成美金也够安安花一阵的。但看安安主意已定的样子,又想起自己与丁家的芥蒂,不便多言,只好劝安安多多当心罢了。当下两人便分了手,各忙各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