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村庄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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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天以后,一个毕安云精挑细选的黄道吉日,张砖匠领着一千工人浩浩荡荡地前来开工。李铭英举着一把斧头站在毕安云量定的地基线上,愤愤地用斧头劈叉出一条又一条残忍而血红的弧线,她尖叫的声音使楼村历史的尘埃翻飞不已。“谁敢动手,老娘就跟谁玩命。”没人敢上前,包括她身后不远处急得团团转不停跺脚却无计可施的丈夫毛基顶。早晨九点钟的楼村仿佛静止了,楼村人不约而同地从各个角落里奔出来,沉默地观赏着这英勇的一幕。人们都兀立当地,心跳加速无比兴奋地猜测着事态可能的发展,包括毛天水,他憋红的脸不停地朝毛基顶张望,有者上去讲和的巨大冲动。只有一个人,从水田里被叫回来的毕安云,从容不迫地挑起门边的一把洋叉,冲到李铭英的对面,针锋相对。两个外姓女人在楼村历史上的真正对峙从此拉开序幕。

颇有威望的某个楼村人曾一语中的,这场出争其实与楼村无关,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确实,毕安云和李铭英只不过借了楼村的地盘来解决她们的私人恩怨。更为关键的是,这种私人恩怨其实不可捉摸,甚至根本不存在,因为如果它发生在毛基顶与毛天水之间,早就在他们蹲在一起抽烟时,随吞进吐出的缭绕烟雾一起淡于无形了。他们同是楼村人,他们的祖辈几代之前还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他们有着楼村人不计前嫌、万事摆开来说的良好秉性,但是,他们也有另外一个共同点,做不了自己女人的主。

这场战争十几秒内就结束了,以毕安云的失败告终。过程毫无新意,让某些个别楼村人大失所望,时间的长度、精彩性、结果的惨烈都没有达到他们的想象。李铭英用斧头砍断白色的地基线,毕安云吼叫着端起洋叉前冲,叉尖正对李铭英的肚子。李铭英敏捷地闪过,斧头直劈毕安云的两只胳膊。毕安云无奈,只得放弃洋叉,缩着胳膊朝后退。李铭英逼近,并用斧端重击毕安云肩胛骨,后者疼痛难忍,跌倒在地。李铭英一脚踏在其胸口上,高扬起斧头。毕安云紧皱起眉头瞪圆着眼睛,毫不畏惧。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尖叫声,最终李铭英只是用斧头架在毕安云的脖子上。她同样一句话不说,只是与毕安云四目怒视。几分钟后,她撤下武器,转身对张砖匠命令说,后退一米,改建地基,不然老娘取了你的狗命。久经世面的张砖匠也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来。

是这样的奇耻大辱而非那肩胛骨所受的重重一击,让毕安云在县医院里住了半个月。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几乎时刻在医院照料她的毛天水,这次居然一反听命于她的常态,隐秘地让张砖匠按既定计划施工。于是,等毕安云出院回家,新房都已经拔地而起两米之高了。令老实而胆战心惊的毛天水意外的是,这次毕安云对他并无过多谴责之语,更令他不安的是,此后毕安云并不像从前一样一手揽下整个建造工程的规划及细节考究,她只是冷眼旁观不闻不问,偶尔,她会越过墙体,来到与李铭英家之间,用眼睛丈量尺寸,盯着那后退的一米线长时间发呆。

毛基顶专程到毕安云家来过一次,他伸着头,佝偻着背,在门口就张望着自己进屋后的落脚点,他一时还想不好自己站在哪里合适,正如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来意一样。此刻,他已经有些责怪自己冒失的提议了。在昨天夜里十点多,毛基顶与李铭英窝在床上仍然听到那边传来搬弄东西和毕安云指挥毛天水的声音,毛基顶咽了几次口水,很细致地润润嗓子后,才小心翼翼地对李铭英说,你看,谁家造个房子也不容易。李铭英闷不吭声,毛基顶胆子壮了些,又说,他们也没过界,你看你弄的那些事。他觉得自己说得很在理,所以还意犹未尽地拍了几下李铭英身上的被子,借以传达他不好直接说出来但相信李铭英一定能明白的责怪意味。孰料李铭英蹭地坐起来,声高八斗地说,这我就听不懂了,这是你老毛家的基业,与我一个外姓女人何干,我拼着老命兵刃相见,保护基业,你却来说风凉话了。

毛基顶几句还想出口的话顿时噎在那里,他憋得满脸通红,但多年的生活早使他明白,在这个家,大事上绝没有他说话的份,他开始哆嗦着从床头柜的衣服里摸烟。李铭英朝那边看看,那里是白炽灯照不通透的墙壁,毛基顶巨大的影子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他那硕大的手指头正哆嗦着折成两截,在某处更黑暗的影子里扒拉。但李铭英却仿佛看见墙壁的那边,毕安云还在门灯下忙碌的身影,以及在黑夜里也清晰无比的地基线。

她是没过界,李铭英态度缓和了些,慢慢靠向床上悠悠地说,但她家的滴水会过界。幸好飞云是女孩,而且你这头笨驴的下一代居然都这么有出息,她在城里是不会回乡下住了。但我总还活个十年八载的吧。你要跟他们去城里我不管,我不去,我过不惯那种悠闲整日就吃饭睡觉的好日子,我可不想再天天买菜做饭伺候他们还听他们挑三拣四。再说,她是女人,还不一定当得了家呢。总之。我不想住因滴水时刻有可能倒塌的危房。

毛基顶咕噜着嘴说,你的女儿还有当不了家的。他这旬玩笑话并没有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