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英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这房子我要住到死,我宁愿病死也不想被房子压死。这房子还是你父亲七十年代为我们结婚造的,二十多年了,可经不起他家天天滴水的折腾。我早测过了,按照她量的地基线,我们一天甭想照到多少阳光,家里什么东西都要发霉,连你这个老不死的也要发霉。都是本家,她凭什么那样欺负人,她就是忌恨我,故意的。
毛基顶不顾她的诅咒,装出笑得哈哈响的样子,嬉皮笑脸地说,是啊,都是本家,你胜利了,人家很没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总得表示一下吧。
李铭英倏地把被子蒙在头上,仿佛毛基顶这话根本听不得,又仿佛这话与她心里挥之不去但她就是不愿接受的某种想法不谋而合。就在毛基顶吧嗒着香烟不知如何继续游说的时候,李铭英突然说,又没谁想跟她成为仇人,要去你去,我不去。上次飞云回来还带了两盒补品,别提飞云的名字。’
老实巴交的毛基顶这次是真开心地笑起来,像一个埋藏心里很久的想法不敢提及却没太大困难就得偿所愿的孩子一样,他有点憋不住兴奋地说,飞云那事也瞧你闹的,当时……李铭英在被里猛地用劲蹬了他一脚,于是毛基顶以最快速的方式关灯,蒙头睡觉。
现在,毛基顶就站在毕安云新房一楼堂屋的正中央。这个刚落成的新房,四处还遗留未完全处理好的痕迹,但已经光彩照人,洁白的墙壁甚至能照出人影来,特别是毕安云去县城精心挑选的中堂画,一个拄着拐杖的白胡子老寿星和男童女童,以及两孩子手里捧着的仙桃,这张大红背景的画说什么都让人心里充满喜悦之隋。
毛基顶在堂屋里转悠半天,听出毛天水和毕安云都在二楼收拾东西,但就是不知如何开口喊他们下来,又不敢落座,甚至不敢声响很大地走动。他就像一个白天潜入别人家里准备行窃却又不知从何下手的小偷一样,紧张而漫无目的地轻手蹑脚地转悠,其实,他只不过是原地转圈而已。他下意识地掏出烟,刚点着,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与自己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完全不一样的浅灰而洁净的水泥地面,马上快速走到门口,扔掉香烟,并回头朝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看,怕被人发现。以他多年累积的经验,任何一个不良细节都将被这些女人抓住不放,并极尽所能地放大,他可不想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自己企图化解矛盾的善良愿望因为一根烟而功亏一篑。同时他注意到,自己的女人李铭英正倚着门廊露着半边脸朝这边探望。他顽皮地朝她吐了下舌头,但她好像没看到。又过了几分钟,李铭英挎着一只菜篮从毕安云的门前走过,神情专注又显得漫不经心地朝里面张望。
毛天水从二楼下来了,一看到毛基顶就显得格外热情,拉他坐,又是递烟又是倒茶。毛基顶在毛天水面前倒很自在,毕竟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两人同龄,虽然已隔几代,但关系一直要好,小时候一起上学,一起断桥下捉泥鳅,一起去隔壁庄偷桃子,一起当红卫兵小将,成年后一起去外地卖毛线、卖鞋、卖鸭子、卖石磨,可以说,那些年全国各地的四处闯荡,经历的那些丰富的困苦事件让哥俩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虽然两人结婚后彼此的女人都是要强的性格,由此两家产生了不少摩擦,但所幸两人都是不做主也做不了主的软弱个性,以致矛盾再多,两人至今均心无芥蒂。只是在彼此女人面前,他们倒不敢表现得多么亲热,在山上地里锄草时,只要两人碰到一块,必然坐在树荫下抽着烟聊个通透。
毛天水看看桌上的东西,先开口说话,老顶,犯不着这样,这事不怪你,也怪不着铭英,天天滴水总不是小事。毛基顶说,怪我们,万事好商量嘛,她说什么也不该那样,伤了和气伤了感情。两人还在彼此都大把揽责任的时候,毕安云也下来了。他们马上意识到自己说话屁都不顶,赶紧闭嘴,闷头抽烟。
毕安云也煞有介事地很端正地坐下来,瞧了桌上东西几眼,语气十分刻薄地说,哎哟,又来行贿怎么着。毛天水想呵斥她又不敢,温吞吞地装笑说,安云,不要那样说话,这里没老顶什么事。
就是啊,毕安云阴郁地说,又不是你一个人知道老顶是好人,所以,谁惹的骚事谁来啊。
毛基顶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说话了,老嫂子,他称呼之后愣了半天才接着说,我是来道歉的,我们不对,让你受伤了,我们商量过了,说什么都得来看看你,医疗费多少,我们全出。
毕安云对他的提议不屑一顾,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东西问,这又是飞云带回来的吧,真是个孝敬的孩子。
不是,毛基顶赶忙说,他突然学会了顺口扯一句,是我们特地让我侄女刘青寄回来的,送给老嫂子补补。
毕安云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下,她幽幽地说,没多大事,我躺在医院里专门想事情呢,这个家整日靠我操劳,正好趁机歇歇。刘青的东西我收下了,我喜欢这个小丫头,当年她还一门心思献殷勤想做我儿媳妇呢,代我谢谢她。老顶,用不着你来道歉。但这口气我咽不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在全村那么多人面前丢面子,这滋味不好受,以后日子也没法过啊,不信你让她过过看。我是按地基来的,祖上定的,我可没越线,我过不好谁都别想过好……
好了,毛天水鼓起勇气打断她。
毕安云满不在乎地瞄了毛天水一眼,接着说,我要求不过分,她得劳动大驾亲自来道歉一次,这事就算结了,你跟老毛还是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