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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8年第01期

栏目:深小说

记着早上出门时母亲关照:“中午早点回来,帮我把桌子摆起来,我一个人拖不动。”林林一上午心不在焉。

她去年才来这里上班。母亲先是嫌不是正式的,又嫌钱少,又嫌她过去读书不用心。然而,好歹这里给了她一张桌子。

桌面很新,可角上不知被什么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桌子跟人的脸一样,有了疤,就破了相。她想换一张,又觉得自己刚来,挑三拣四不那么好。

她还是很珍惜这张桌子的。来了没多久就年底了,发台历的人也给了她一本。后来,陆陆续续又添了订书机、笔筒、印台、号码机,还有水生植物。一张办公桌应该有的慢慢都有了。最后添上的是一只米色文件柜,屏障一样,在她不想说话时把她挡起来。

后天就是大年夜了,大家都在讨论怎么过年。过年原来有那么多玩法,她真是不知道,被人问到过年的计划,从文件柜后面探出头,窘迫地笑笑,“我妈住院了,今年哪里也不会去吧。”问的人诧异这样一个回答,把话扯到别的上头,又笑开了。

林林回过头,朝着墙壁坐坐好。叫她说什么呢?她的手在键盘上很重地揿着,揿出卡嗒卡嗒的响声——过年了,母亲却生病了。就算不生病,她们也不会去哪里玩。年初一照例到奶奶家……以前年初二会到舅舅家看看外婆,现在外婆没有了,这一趟也省掉了……她有点羡慕她们这么大肆谈论出行的计划,可她根本没有出去的钱。别多想了,就在家里看电视好了。她卡嗒卡嗒打着字,这边笑声刚静一静,走廊那头主管的办公室又轰地传出一片笑声。

好像是银行的,来了好几个。她过去几趟了,站在门口,手就是敲不下去。同事说他们多半是来给主管拜年的,别不小心让主管说她没眼色……有时笑声听着没有了,她决定敲门了,笑声又欢快地飞出来。

她到底还是熬到下班时间才走,坐在公交车上,望着窗外一直在想自己这种不愿跟人开口的脾气怎么养成的。母亲过去最爱跟人讲她小时候乖,在立囤里一只娃娃玩半天。那个立囤,其实就是一只竹笼子。也许,是她先知先觉地发现哭闹根本没有用。母亲是厂里的“三八红旗手”“生产标兵”,最骄傲的一件事就是市长——也是女的——亲自给她颁的奖。从女市长手里接过奖状的感觉,不知道是怎么样的,至少值得一个女人为了有精力工作把孩子关在竹笼子里。

她和母亲相反,什么事她都不积极。

天阴着,马路灰沉沉的,虽然灯笼还没挂出来,她依旧感觉到过年的气氛。这种气氛是从往家里搬年货的人身上传出来的吧,再在空气里像传花粉一样传着。她远远望见自己家的房子,一幢老公寓,从前是灰色的,现在刷成砖红色,奋力朝车门口挤去,想着早上出门前差点说,“我中午走不开,不回来了。”

可是,她无力对主管说的话同样也无力对母亲说。

门口放着母亲的蚌壳棉鞋,穿得太久,鞋帮已经歪了。她默默地望着,仿佛这是母亲胃痛发作时歪斜的脸,为没有请假早点回来涌上一丝歉疚。

母亲并不是样样事情都勇往直上,她只会缫丝,二十几年来只在缫丝这一件事上用足了心思,哪怕受够别的女工的口水,背后说她跟厂长副厂长睡觉,她也还是只管提起全身的劲没日没夜缫她的丝。她那种铁一样的意志是在丝厂哗地倒闭、父亲从家里搬出去之后一下子崩塌的。最初听到母亲黯败着脸诉说那个叫汪雪兰的女人,林林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高兴。这个静寂的家里终于搅进来一个女人。母亲终于疼了。她为母亲的疼高兴,直到见了后来被她叫作兰姨的那个女人,她的高兴才彻底烟消云散。

她开了门,一房间浓烈的油烟气,客厅豁然空着,桌子已经拖到窗台边,空着,什么都还没摆上去。

母亲从厨房间探出头,皱着眉头说:“怎么这时才来?我喊了楼下扫地的,给了几块钱,叫他搬好了。”看她不动,顿脚喊道:“快点把烛台酒盅拿出来呀,我还有两只菜,马上炒好了。”

她有些羞愧,洗了手,爬到柜子顶上翻出一只纸箱,小心捧下来。

烛台是黄铜的,沉甸甸的。她的心也沉甸甸的。昨天在病房里母亲就说要回家,“过年了,你外公外婆总要请一请。”她没有说话,看着母亲跳下床找医生去了,自己只是望着床上开着一串串紫色小花的床单发呆。别的床上都是印着红十字的白床单,只有母亲嫌医院的床单不干净,睡过死人,枕头也是家里的。医生见她也是没办法,跟她说:“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负责。”

她把新买的一对蜡烛插到烛台上,没有忘记在烛台上垫上红纸。很小她就跟在外婆边上,跟屁虫一样看外婆张罗香烛酒菜,耐心地教她:“林林,酒杯要这样摆,记牢啊,分两排,喏,这样,一排十二只……烛钎上要垫张红纸,这样蜡烛油不会滴到桌子上……”

她听的时候以为糊涂,过了头才知道每一句都这样深的刻在脑子里,竟是一句都没有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