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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外公死后,外婆更相信地底下的那个世界了,跟她说:“你外公托梦给我,说桃树种好了,年年开桃花,等着我去。”她被外婆的话弄得背上寒浸浸的。外公这一等真是漫长啊,孤寂地看了三十年桃花。这三十年里,外婆每到阴历二十七八必定拎着装着蜡烛锡箔的元宝篮赶过来,替母亲烧一桌菜供供神。母亲拗不过外婆,就像她拗不过母亲吧。一样的。她只有听外婆唠叨:“林林,要谢谢土地公公,土地公公保佑林林太太平平。林林给太公太太磕头,太公太太保佑林林读书读得出。”小时候每到这种日子,她最不愿意同学来找她,怕她们好奇地看来看去,说她:“林林,你们家这么迷信啊。”

母亲把菜端过来,往两只酒杯筛上酒,点了香,到门口去了。

林林不想看母亲翕动着嘴喊“爸爸妈妈太公太太你们一道来”可笑的样子,去沙发上拿了个垫子,端端正正地摆到桌前的地上。

一支蜡烛冒着黑烟。

有一年,外婆突然大惊小怪叫刚到家的爸爸快点出去。

“什么事啦?”父亲摸不着头脑。

“你爸妈信耶稣,有冲撞的。你看,这支蜡烛冒出来这么大的烟。”外婆说,脸色也变了。

“妈叫你走,你快走吧。”母亲也催他走。

父亲很不高兴,还是换上鞋走了。

林林拿起剪刀剪掉了一截灯芯。黑烟没有了,火苗静静地燃着。

父亲当年走出去的心情,母亲理解几分呢?外婆,是更不知道了。外婆在床上撑过了半年,走了,自认一辈子没有对不起祖宗过,走得很安然——这已是父亲搬出去的第七年,父亲跟兰姨摆了喜酒,结了婚。父亲没说为什么不叫她回来吃喜酒,她在酒席上出现,父亲会有一点尴尬吧。外婆最后的几个月在她床上过的,母亲在电话里问她接外婆过来好不好,她想着外婆萎缩将死的身体觉得不舒服,可她讲不出不要外婆睡她的床。

父亲搬走后,母亲有过一段不孤枕独衾的日子。她假期里回来见过那男人,说是在建材市场卖抽水马桶,个子挺高,脸也周周正正,付钱的时候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猥琐。她冷眼看着他像男主人一样为这个家莫名其妙的开销付钱,瘦长的手指在皮夹子里翻着。当着她的面,母亲不好意思显得太兴奋,背着她偷偷抛一个眼风给他。她只作不知,清楚地看到钱脱手时,从他眉头上闪过的微小的心痛。

她断定他们不会长久,对母亲的解释——他们早就认识,年轻时候就倾慕她,知道她现在一个人,有时过来看看她——不置可否。倒是母亲越说越激动,“我也是人呀,我也要有人来看看的呀。”她放假在家那段日子多少打乱了他们有规律的会面,他为母亲支付了几次医药费后就不见了。外婆成了母亲的救星,母亲把一腔没有着落的心思放在了外婆身上。

反正她还有一个学期毕业,床空着也是空着。还是春天里,她在宿舍夜里一向习惯关掉手机的,那夜,她看着屏幕熄了,愣了会,摸索着开开。冥冥中,她好像感应到外婆要走了。电话果然一早来了,天刚蒙蒙亮,她被手机的震动震醒,听到母亲在那边说:“林林,你外婆刚刚已经走了。”母亲只说了这一句就呜咽起来,像根导火线从遥远的家里逶逶迤迤地烧过来,她也跟着呜咽起来。

香灰一寸一寸软落下来。

香是用来引路的,把去往另一个世界的人引到他们过去熟悉的地方来。没有香,他们会迷路吗?会找不着生前住过的地方?

她想着他们鱼贯着进来,依次落座,外婆会不会笑着看她?欣慰没有白教她?

她和外婆一直很疏远。这是因为外婆没有带过她,她刚会站就被母亲扔到了立囤里。站不住了,她会软趴趴地坐下来,沾着自己拉出来的屎尿。

母亲委屈地辩解过,“那时我上班忙呀,你外婆要烧饭。”

印象里,外婆烧了一辈子的饭。烧到烧不动了,在火中化成一堆灰,放到那只油光发亮的瓦瓮里还是烫的。母亲叫她和表妹表弟一起带着骨灰到山上去。

她迷茫地问:“你们呢?”

“我们去镇上的安息堂。山上现在规定不可以再葬进去。这样,别人只当你外婆放在安息堂了。”

她瞪着眼睛看着母亲。这样的事也偷偷摸摸吗?

她和小姨的女儿菲菲、舅舅的儿子小涛看着大人们捧着空骨灰盒哭哭啼啼走了,三个人走小路上了山。

开着淡黄小花的荆条横堵里伸出来,拦在路上。骨灰一直是小涛捧着,他比她小一岁,已经在街面上混了,他的镇定让她心里很安定。可是,她和他的世界那么远,他们只是在新年头上,一个喊一声“林林”,一个喊一声“小涛”。舅妈对母亲只有恨,恨他们买房子,开饭店赔本欠了一屁股债,卖假烟罚款,母亲只拿出那么点钱。

她立在外公的坟前,看着掘墓工掘开不到一米,把瓦瓮放了进去。朝菲菲和小涛望望,他们两人也不声响,垂着手肃然不动。

这样就好了?不挖深一点了?她充满疑问。

菲菲后来很大人气地怪怨小姨和母亲想出这种办法,只让他们三个孩子去做安葬这样一件大事。

可是当时没有一个人说。

她不是也没有说。

她回了学校。那一阵她很脆弱,常常在黄昏宿舍没人的时候伏在床沿上大哭,想那只瓦瓮,想一个人死了以这种方式化入土中。

母亲第二次筛了酒,问她:“磕头了吗?”

“还没有。”她起身走到垫子跟前跪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下。

“林林。”母亲的声音突然那么轻,温和的,温柔的。

“嗯?”她的声音也轻了,也温和了,温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