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节字营。
自从那夜得严家相助擒获梁天川后,公孙飞鸿虽觉意外,却也迅速回过味来,当即领着一众随行部下调转马头,果断干脆地踏上回京之路,生怕迁延之下再生事端。
他知道严家在驰州民变一事上背负了莫大嫌疑,也知道夏继瑶对节字营的帮助出于何意,更知道对方此举未必没有“送客”的意思。
朝廷猜忌严家,严家何尝不防着朝廷?而武营侦骑偏偏又是皇家鹰犬,鬼知道节字营此番入燎会否是某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事关重大,由不得严家不多疑,既然你节字营是来“捉拿钦犯”,如今人已成擒,你们走是不走?
因担心惹来严家误会,公孙飞鸿走的毫不拖泥带水,一路上快马加鞭,只短短三日,一行人便已抵达州境。
眼看翻过前头的老鸦岭就是驰州,公孙飞鸿反倒慢了下来。尽管眼下驰州已被朝廷派去镇压乱民的大军来来回回蓖了几遍,料来没有几个江湖人还敢在那边放肆,可这老鸦岭乃是燎北有数的天堑,不仅山势险峻地形复杂,又终年雾气笼罩道路湿滑,当初入燎时一行人就在此吃了好些苦头,如今押着梁犯再走一遍,公孙飞鸿又岂敢大意?倘若不加打探便急于赶路冒然进山,委实与赌命无异。公孙飞鸿不怕死,武四营里就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可众人性命事小,此行差事事大,况且眼下朝堂局势波诡云谲,节字营若当真在路上出了岔子,少不得又会有人借机生事。
为求稳妥,公孙飞鸿吩咐众人于山口安顿好行李马匹暂作歇息,随即亲自领着两名得力部下前去探路,待进得山中,望着笼罩在重重雾霭中的群山,又想想脚下这条于陡峭岩壁上开凿的栈道,他不免感慨万千。
按说老鸦岭位置紧要,乃是打陆路出入燎州的必经之路,可就是这么一条要道,偏偏无人看顾年久失修。是朝廷不顾燎州民生?还是地方官员尸位素餐?亦或扩建此路花费太大,朝廷负担不起?当然都不是。如若朝廷不管燎州百姓生计,绝不会耗费巨资于燎北疏浚清淤大兴漕运,而这笔花费远超扩建老鸦岭栈道所需;天高皇帝远的燎州固然难免会有官员怠政,可一州正印孟弘文绝对不在此列。
老鸦岭栈道如此破烂不堪,究其原因,不过是因天子与严荣的相互猜忌罢了。
天子担心自己无法如先帝当年那般驾驭战无不胜的严荣,严荣则深知功高震主者必死,何况严家还是兵权在握又世袭罔替的传命侯。古往今来,帝王驭下不过“恩威”二字,可严家作为人臣,偏偏做到让人君赏无可赏又不敢凌之以威的地步,换了谁当天子,恐怕都会如骨鲠在喉一般难受。
于是燎州明明位于北地却陆路不畅而水路兴盛的怪相委实在情理之中。
数万“沙场有我便无敌”的燎州“无还骑”不能来去如风侵略如火,就算严家有异,天子也能从容应对,不至于措手不及。
端坐大河上游据岸而守,严家当然也不必担心有朝一日朝廷突然兵临城下令自己身死族灭。
“猜疑,猜疑!这俩字真他娘的恶心!”感慨间,公孙飞鸿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啐骂道。曾经风光无限的武四营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两个字?
兀自摇头甩开心中思绪,公孙飞鸿转身看向跟在身旁的部下,见二人皆是满脸疲惫强打精神,也知过去数月的奔波劳顿早已耗尽了大家伙的精力,刚要张嘴说些鼓劲的话儿,心中却陡然一凛,连忙扭头看回前方,竟赫然瞧见一道锐利挺拔的身影正自岩壁拐角后走出。
来人步伐沉稳不疾不徐,可越是如此,越教相继反应过来的两名节字营侦骑如临大敌,双双探手捉刀。
反观公孙飞鸿,脸上的警惕却迅速转为讶异。作为武四营里的侦骑都尉,他已认出来者何人。
“自己人。”公孙飞鸿小声吩咐一句,然后策马上前迎向来人。
见自家都尉如此,两名侦骑不禁面面相觑。来人并非四营袍泽,都尉那句“自己人”指的只可能是军中同僚,可武四营名义上归属内都督府辖制,实则为天子亲军,此番办的又是皇差,军中无论如何都不该派人插手才对。再说自家都尉乃正五品下的实权武职,放在京师固然不值一哂,到了京师之外却几乎是能与各地封疆大吏们平起平坐的身份,眼前这人究竟是何来头,竟能让自家都尉主动上前见礼?
两名侦骑正自猜测,就见来人无礼打断公孙飞鸿话头,旋即以一种极其令人不快的倨傲口吻道了声“把人给我”。
“这——”公孙飞鸿脸色一沉,心中火光大起,满是胡茬的面颊用力抽动几下,最终却还是愤然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个“好”字。
“头儿!”一名节字营侦骑登时失声大喊。二人虽不知男子是谁,可无论是谁,眼下似乎都是来摘桃子的。这还了得?武四营是已不如往日,却也未曾落魄到任谁都能上来踩两脚的地步,如今大家伙儿累死累活奔波数千里,还搭进好些弟兄性命才侥幸拿住梁犯,你们却跑来摘桃子,真当武四营是落了毛的凤凰不成?
“闭嘴!”公孙飞鸿扭头瞪了说话之人一眼,又再度看向对面男子。部下们的心思他完全理解,可谁又能知道他的难处?
常人只道武四营当年失宠失势是因恃宠而骄犯了忌讳,其实这个说法并不准确。
武四营权倾朝野多年,受些猜忌也是在所难免,但作为天子豢养的鹰犬、帝王袖内的尖刀,武营侦骑比谁都清楚自身定位,更知道自己手中的权势全部源自历代临朝天子的信任。能在武四营里身居高位者,又有谁会蠢到在这件事上失却分寸?任何可能招来帝王猜疑的举动都是他们决计不会涉足的雷池。
武四营的失势,主要还是因当今天子心气太高、志向太大,一心想要强爷胜祖的他不愿走先帝替他铺好的路、用先帝为他留下的人,所以奸党才会坐大,成了三位老相之劲敌;所以得先帝盛赞的孟弘文才会被外放燎州,在严家地盘上与严荣苦苦斗法;所以武四营才会失宠失势,取而代之的,是兵部密谍司。
身为臣子的公孙飞鸿不愿妄议君上所为是否明智,可这些年武四营失去的权力被密谍司全盘接手总是不争的事实,更令他不寒而栗的是,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许多朝臣甚至至今都不清楚兵部下头多了“密谍司”这么一个衙门!
如今要从节字营手里要人的是密谍司,他公孙飞鸿拒绝不得,正如当年没人敢拒绝武营侦骑一般。
与男子一同返回山口,又在所有部下的恼怒不甘中将梁天川交给男子后,公孙飞鸿强压火气朝对方抱拳道:“卫大人慢走,公孙连日赶路,身子困乏得紧,就不送了。”
卫姓男子闻言轻扬眉角,斜睨公孙飞鸿笑道:“怎么?心里不痛快?”
听到对方这话,公孙飞鸿本就阴沉的脸色越发铁青,满口钢牙咬的咯吱作响。对方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现令他恨不得杀之后快。
男子笑的越发轻佻,咂了咂嘴说道:“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过我也是奉命行事,规矩大家都懂,有些话不便与你细说,总之这件事对你们也有好处。”
“好处?不知卫大人此话怎讲?”公孙飞鸿冷哼道。
“上三军或外都督府里给你们腾个位子,从三品的将军,人选你们自己定,至于日后能否坐得稳当,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如何?”被称作“卫大人”的男子笑问。
“还有这等好事?”公孙飞鸿扯着嘴角发出一声嗤笑,显然不信男子所言。梁天川的罪过是大,但出手擒下他的是严家,无论之后将其押回京师的是谁,定然都落不下几分功劳,明明可以直接要人的密谍司凭什么与武四营做这等赔本买卖?
“有一说一,我们如今正得势不假,可论起底蕴,还要属你们武四营,既然有心找你们合作,总得出点血不是?”卫姓男子两手一摊。
“哦?”
“节字营于老鸦岭中遭人劫囚,众侦骑尽皆战死,你公孙飞鸿仅以身免。你,能听明白么?”
半日后,燎州城,一架马车离开了昭德坊梧桐院,不紧不慢地驶向南城。
此时天色已晚,半空中乌云密布,或将有雨。
谯楼上暮鼓声声,街面上一片喧嚣忙乱,仿佛巨兽入睡前的慵懒翻身。尽管城中宵禁早已在官府默许下形同虚设,可百姓们依旧遵循着古老的生活习惯,在暮鼓声中结束一天辛劳,各自返回家中与家人团聚。
有人喜气洋洋,应是今日收获颇丰;有人面带愁苦,可能家中妻儿又要挨饿。欢喜的步伐自然轻快,愁苦的步伐未免沉重,不论轻快还是沉重,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寻常百姓的人生总是很简单。春耕夏播秋收冬藏,为家人和生计奔波操劳,没什么风花雪月,也不必惊天动地,只要亲眼看着儿女长大成人,亲手为双亲养老送终,就是平安喜乐的一生。对于他们而言,尔虞我诈的庙堂太高,血雨腥风的江湖太远,哪怕这一高一远明明就在身边,更无时无刻不在左右着每个人的命运。
马车在熙攘人流中缓缓穿行。与外头街面上的嘈杂不同,车厢里因为夏继瑶一直在闭目养神而格外安静。
一只信鸽突然扑棱棱地飞入窗内,打破了车厢里的静谧。
“事情倒是变得越发有趣了。”接过绿琴从信鸽腿上细竹管里取出的纸条看了眼,夏继瑶忽然抿嘴轻笑,引得同车两名随行管事双双坐直身子。两人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田知棠,女的则是梧桐院唯一一名女管事秦何人。
这秦何人不仅名字怪,性情也怪,终日里戴着张以砗磲磨制而成的面具,只露出冷冰冰的双眸,令人敬而远之。由于她身佩双剑,田知棠一直暗暗猜测其来历。放眼天下,善使双剑的武林宗派和剑法名家虽不太多,但也绝不算少又少,不知这秦何人究竟师承谁家?
“节字营‘出事’了。”见两名管事都看着自己,夏继瑶将纸条递还给绿琴,语气平淡地说了句,但说到“出事”二字时的声调十分值得玩味。
“怎么这么快?”秦何人似乎有些诧异,微微侧脸斜睨田知棠,“你失手了?”
“不是知棠的问题。”未等田知棠开口,夏继瑶已摆手说道,“有人劫囚。”
“劫囚?”秦何人眼底杀机迸射,“谁这么大的胆子?”
“暂时不知,却也不难猜。”说完,夏继瑶似笑非笑地“呵”了一声,语气里满是轻鄙之意。
“那——”田知棠欲言又止。
“知棠,你想说什么?”夏继瑶问。
“回小姐话,既然出了这等变故,咱们今夜此行是否——”田知棠眉头微蹙,尽管夏继瑶对节字营遭遇劫囚一事语焉不详,并未透露半点细节,但“劫囚”本身足以让他知道情况有变。
“无妨。有人出手搅局,这本就在我意料之中。”夏继瑶伸手撩起窗帘看着外头已然昏暗冷清下来的街面,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反正节字营已经出事,这盘棋,该落子了。”
田知棠原本还有几分担忧,但见夏继瑶一副智珠在握的架势,当即也懒得再为节字营的变故而伤脑筋。
车厢里再度安静下来,盏茶之后,马车轻轻一震,停在了南城咸宁坊内的某处大宅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