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明月照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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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花园议事

傍晚时分,一大片乌云不知从何处飘来,让本就昏暗的天色变得愈发阴沉。冬季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谯楼上暮鼓声声,激起城市一天中最后的喧嚣。

尽管城中宵禁早已在官府默许下形同虚设,大多数人依旧坚守着古老的习惯,踩晨钟出门,踏暮鼓回家,似乎不会被任何事情打乱节奏。

寻常百姓的人生总是很简单。春耕夏播秋收冬藏,为生计奔波为家人操劳,如此循环往复,简单到近乎单调,但只要能看着儿女长大成人,亲手为双亲养老送终,就是平安喜乐的一生。对于他们而言,尔虞我诈的庙堂太高,刀光剑影的江湖太远,无论这一高一远发生了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都不过只是一段闲时谈资。

当最后一声暮鼓被风送去天边,城市也随之安静下来,万家灯火渐次亮起,好似漫天繁星投在人间的倒影。

城墙西北的角楼楼顶,田知棠倚着鸱尾骑坐在屋脊之上眺望北方,锐利目光好似能穿透夜色与距离的阻隔,越过大虓朝抵御劲敌玄方的西北国门大王关,直到望见关外的某座无名荒丘。

脚边的酒壶已经空了许久,手边的盐炒黄豆也已所剩不多,田知棠从北面收回目光,又将之投向东面,那是塘驿镇的方向,跟着目光再转,落去北城州府衙门所在,随即无声地撇了撇嘴角,笑得戏谑非常。

节字营终于出事了。

公孙飞鸿与谷平县令郑梅村已于今日午后进城,并被奉命在城门等候的州府官差一路护送着去了州府衙门,其间还出了段小插曲——因怀疑所谓“劫囚”乃是燎州州府与武四营联手针对严家的一出苦肉计,数十位燎州军卒闻讯后竟自发聚集到州府衙门前发声质疑,直到军中派人将之各自绑回营中“军法从事”,这当然只是做做样子,毕竟燎州军素来军纪严明,若无上头默许怂恿,这些普通士卒岂敢擅自结群跑去州府堵门闹事?

公孙飞鸿在见到孟弘文后究竟说了些什么,外间知之不祥,郑梅村却是因祸得福。尽管治下发了这等大案,可到底罪不在他郑大人,况且谷平官员一夜之间死了个七七八八,孟弘文为免贻误县中政事,不仅不曾问罪,反对其温言安抚,更命其推荐补缺人选。也难怪以郑梅村为官多年的城府定力,自傍晚时分离开州府前往城中驿馆的路上仍旧难掩一脸喜气。

先前初听梧桐院下人赶来报讯,田知棠多少有些诧异。他固然早就知道节字营会出事,但委实不曾料到梁天川竟能在如此情形下玩那李代桃僵的把戏,对严家反戈一击——其当夜离去前故意对公孙飞鸿说的那番话,几乎就差指名道姓地说“明主”是严荣了。哪怕其是空口白牙,可是有廖府血案与驰州民变在前,事关江山社稷,天子和老相们难免要生出许多乱七八糟的猜想,如此一来,朝廷的目光自然会全数转去严家头上,哪还有心理会劫囚案本身?更不会在意他黑衣明王逃去了何方。

机变如斯,不愧是燎北有数的江湖豪杰!

话虽如此,梁天川终归只是江湖人,心机再深能耐再大,也难以摆脱身份带来的天然局限性,正如下棋,凡人会因自己能走一看三而自鸣得意,却不知对局无数打谱万千的棋道高手们在落子之前就已着手谋算全局,何况如严荣、孟弘文乃至夏继瑶这些人物还都是那等能以天地为枰苍生作子的大国手?

那些高居庙堂的大人物们接下来会如何,田知棠自认无力揣测,但从自己当初接到的那道帮节字营拿人并暗中做些手脚的命令上,他可以猜出夏继瑶的一些打算,也能想到夏继瑶底气何来。

李凤桥有句话说的十分在理——女儿身,有弊亦有利。

作为女子,夏继瑶显然不如严荣嫡孙严不锐在燎州军中更得人心,而燎州兵权恰恰是严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她想顺利接手严家的难度远高于表弟。但也正因是女子,她没有谋反的可能,于是朝廷绝不会因为节字营出事而怀疑到她头上,甚至事情闹得越大越严重,对她反而越有利——严家只有两个继承人选,若其中一个“居心叵测”,无论另一个的才华令朝廷多么忌惮,后者都必须捏着鼻子予以支持。

如今事情正朝着夏继瑶预计的方向发展,尽管过程中出了些意外,但站在梧桐院的角度,梁天川对严家的攀咬简直就是锦上添花,接下来严不锐一定会在朝廷的“悉心关照”下处处受制,夏继瑶却能放开手脚,何况暴雨灾情不日即至,梧桐院又屯了几大仓的粮,足以用来换取孟弘文这位燎州刺史在某些事情上的默许甚至纵容。

丢开手中酒壶,田知棠起身跃下角楼,如夜枭般悄然掠去静谧无声的夜色深处。

翌日天明,梧桐院大花园。

虽是天寒地冻之际,北地花木大多都已过了时节,可梧桐院到底不同于别处,墙边那些红紫不再的槭树与香气难寻的金桂仍是枝雅叶秀盎然可爱,园内高大挺拔的香樟与栾树依旧如华盖巨伞。沿着曲折蜿蜒的碎石小路迤逦而行,不时可见寿带、孔雀、极乐鸟等珍禽于枝头掠过,显出色彩绚丽的身影。也不知是谁人竟有如此本事,能让这些南方禽鸟在北地安然越冬。

绕过小路尽头的硕大湖石,眼前视线豁然开朗,又是一番洞天。足有十数亩方圆的人工大湖因与活水相连,看似平滑如镜的湖面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缓慢流动,昨夜凝结的薄冰在岸边层层叠叠,远远看去如浪堆雪。水岸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十数座以曲桥彼此相连的水榭亭轩,且不论匠人营造技艺之高明精深,单是那一根根粗有单人合抱的楠木梁柱,就是笔寻常人根本不敢想象也难以想象的花费。

置身于此,田知棠不免暗自咋舌,心说到底是传命国侯,这梧桐院不过是严家名下诸多产业之一,可单单一座花园就足教许多显宦巨富之家都自惭形秽,既有北地华宅的恢宏大气,也有江南庭园的精致幽远,当真是“多方盛境、咫尺山林”,一路走来,这满园的假山奇石四时花木、亭台水榭小桥平湖,无不彰显出令世人眼红心羡的富贵气象。

沿岸边继续前行,又见一株金钱绿萼默默开在湖畔,因离旁边那座假山太近,本该俊丽秀雅的树形已被挤得歪斜,只一眼,田知棠就从中品出几分别样滋味,不是我见犹怜的娇弱,也非孤芳自赏的傲然,而是有志难伸的不甘——梅树自身的成长,终于让假山从替她遮风挡雨的屏障变成了她舒展枝叶的阻碍。

据说梧桐院奇花佳木虽多,唯此一株最得夏继瑶喜爱。

湖心有座八角飞檐的凉亭,以红漆雕栏的九曲桥连着水岸。此时亭中已有数人或坐或立,田知棠见状连忙加快脚步上前,又由候在桥头的下人领着去到亭中,见夏继瑶正以手托腮,闭眼聆听一位中年男子禀报昨夜从州府里头传出的消息,也就没有出声见礼,只默默退到一旁等候,可听了片刻,也没听此人说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小姐,依属下之见,形势对侯爷极为不利,梁贼血口喷人之举实是歹毒,想必孟弘文那边已对其种种所言深信不疑,否则也不会连夜急调人手加强州府防卫,更将旁人尽皆屏退,独留公孙飞鸿议事,直至三更时分。”

“嗯,我知道了。”等男子把话说完,始终一言不发的夏继瑶终于轻轻颔首,又用带有些许鼻音的声音回了句,像是还未睡醒,似乎男子所言全都只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反而在听绿琴俯身耳语提醒田知棠到了之后才睁开双眼,露出几分懒洋洋的笑意。

“知棠来了?坐下说话。”依旧手托香腮的夏继瑶动了动小指,示意田知棠上前落座,这个举动让亭内众人神色无不为之一变。

今日能进入这湖心亭的人,除了夏继瑶主仆之外,全是腰间系有金丝绦子的梧桐院管事,尽管大家身份相当,可论起资历,初来半月的田知棠别说坐位,就连站都只能站去最后,然而主家偏偏让他上前与自己及那位在梧桐院中地位最高权力最大的管事同坐,只此一条,足教众人心中各自生出几分异样滋味。

“小姐——”有人当即想要表示不满,却被夏继瑶竖起纤手止住话头。

“知道你们有人心中不服,无妨。不服的,日后再找知棠比试,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输了的自己滚,不为能耐不济,只为没有自知之明。我梧桐院虽说钱粮富余,却不养有眼无珠的蠢材。”夏继瑶看都不看开口那人,兀自扫视着亭内众人冷笑道,说完,笑容转暖再度看向田知棠,“让你坐你就坐,愣着干什么?”

“这——是,属下多谢小姐抬举!”田知棠闻言,心下难免抱怨夏继瑶平白替自己树敌,虽不知其为何如此,也只得依言上前落座。

“秋寒,也给知棠露一手吧?”夏继瑶又向坐在自己下手的年轻男子笑道,然后转回田知棠这边,“知棠啊,你可知道,秋寒的茶艺乃我梧桐院一绝,不可不尝。”

田知棠方才就从座次上猜到这年轻男子应是赵秋寒无疑,此刻得证,连忙微笑起身,拱手向对方见礼。这赵秋寒乃梧桐院诸管事之首,人长得相貌英俊身姿挺拔,目光明澈好似幽谷寒潭,笑容和煦有如冬日暖阳,一袭山梗紫的缎面圆袍翻着衣领,虽略显轻佻,却是眼下最为时兴的穿法,看起来潇洒不羁。若只看外表举止,怕是很难想象坊间竟有他“人如其名”的风评广为流传。一个能让人说成是“秋寒秋寒,秋意寒凉,总能在悄无声息间令草木枯黄万物凋敝”的人物,与之打交道时还是能不得罪就别得罪的好。

见田知棠在得自家小姐当众抬举后依旧对自己主动放低姿态,赵秋寒自然还以热情,二人双双落座谈笑寒暄几句,后者告了声罪,示意前者稍待,随即往桌上的红泥小炉添入一枚松塔。松塔多油易燃,炉内火苗再度旺盛,片刻之后沸水翻滚,赵秋寒提壶泡茶,一时间水汽氤氲缥缈,茶香四溢袅绕,湖心亭内重又雅趣盎然。

梧桐院里的茶无疑都是好茶,今日所煮更是位在贡品之列的上品小龙团。此茶在前朝就已名扬天下,但前朝之人好“斗茶”,常于茶中添入各种会侵夺茶叶自然风味的香料油脂以利调合汤色或是击拂汤花。及至虓朝开国后,才有茶士一改前朝习俗喜好,“还茶之真香本味”,取“返璞归真、顺应天意”之意,此法一经推出便广受世人追捧,很快蔚然成风,而龙团茶饼从此也不再添加香料。

龙团茶饼分大小两种,新茶剔叶取心,汲清泉渍之,而后碾揉研制模压为饼。小者上拓龙纹,为贡品,大者无龙纹,只有“龙团”之名,可于民间售卖,其价不菲。虽为贡品,小龙团也有高下之分,极品者龙形威武清晰纤毫毕现,饼中冰芽银丝胜雪,唯天子饮用;相较极品,上品只是龙形不够生动,味道倒是别无二致,送东宫后宫,也常被天子用以赏赐群臣。

似严家这等国朝勋贵的扛鼎者,府中自是不缺贡茶,每年桓、越二州于明前雨后制得新茶,天子都会专门派快马奔驰万里送来许多,而严荣则每每以宝马龙驹或是番邦美人回礼谢恩。无论彼此在私下里如何猜忌提防,君臣二人明面上总还是要做出一副相得姿态给人看。只是严荣年迈,不宜多饮茶酒,严不锐对茶又毫无兴趣,于是燎侯府里的贡茶最后往往都会被送来梧桐院,也便宜了诸位管事。

田知棠自认是个俗人,所幸父兄当年皆淡泊风雅,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对茶道也算略知一二,眼见这赵秋寒洗茶、煎茶、分茶的每一步都做得任心由性朴实自然,毫无卖弄现巧之态,却又动若云水静如山石,颇合那“中澹闲洁、韵高致静”之意,一时间也不免为其风采所倾倒,心下暗暗腹诽坊中对此人的诸般风评是否因各自立场而失于偏颇,有恶意中伤之嫌?

一轮茶水品过,田知棠依礼称赞道谢,赵秋寒则不断自谦,等见夏继瑶也轻轻放下茶盏,又接过绿琴奉上的丝巾,二人这才不着痕迹地结束交谈,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

“秋寒啊,关于劫囚一案,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夏继瑶一边擦着纤手一边说道。

“小姐,此乃意料之中的事,您又何须费心?”赵秋寒回道。

“我可未曾料到梁天川会说出那番话。”夏继瑶轻轻笑道。

“所以才是意外之喜,且是大喜。”

“知棠,你说呢?你同意秋寒此言么?”夏继瑶转而问田知棠。

“回小姐话,属下以为,秋寒兄此言在理。”

“怎么说?”夏继瑶追问,随即故意板起俏脸补充一句,“你可得言之有物。若是随口附和,那还是和他们一样去旁边站着吧。”说完又展颜笑道,“同你开个玩笑罢了,知棠莫要当真。”

“梁贼说的煞有介事,无论朝廷相信与否,恐怕都难免起疑,自会两——权衡个中利弊,转而支持小姐。”被夏继瑶突然这么一搅,田知棠险些脱口道出那句“两害相权取其轻”,虽及时改口,却也难免窘迫,惹得夏继瑶笑意更甚,就连绿琴也忍不住在一旁朝他挤眉弄眼,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你啊,都来了好些天,怎的还是这般谨小慎微?放随意些,只要话说对了,还管他好听不好听?”夏继瑶清了清嗓子,随即话锋一转点头道,“你们俩说得不错,梁天川这是送了我一份大礼啊。”

“属下斗胆,敢问小姐一句,接下来我等该如何行事?”田知棠赶紧问道。

“此事我早有定计,秋寒他们按部就班即可,至于你么——”夏继瑶看向赵秋寒,“秋寒,我记得你先前曾有断言,说劫囚之人乃是下龙坡的金为桑?”

“是,属下确实如此说过。”

“有何依据?”

“属下猜的。”赵秋寒摇头。

“有几分把握?”

“五分。”

“足够了。”

“其实就算属下一分把握都没有,只是信口胡诌,又有何妨?”赵秋寒接口道,表情极为玩味。

夏继瑶一下子笑了起来。

“你啊——”夏继瑶指了指赵秋寒,“不过你说的对。既然下龙坡那几位太岁不想过太平日子,那就一起热闹热闹吧。知棠——”她问田知棠,“知道下龙坡那地方么?”

“回小姐话,略有耳闻。”田知棠心中一动,看这架势,自己似乎要去下龙坡走一趟了。

人尽皆知,位于燎州城南百里的下龙坡是“燎州的粪池子”,什么脏东西都有,这么个藏污纳垢之处,多年来却一直能在燎州官府和江湖侠客的眼皮子跟前太平无事,足见背景之深,以至于民间有句耸人听闻的说法,叫做“下龙坡的背后,是大半个燎州官场与江湖”。作为当地土皇帝的五名“太岁”,个个背后都有朝中权贵或是地方大员的影子,而夏继瑶提到的“金为桑”正是下龙坡太岁之一。

听夏、赵二人方才所言,难道打算借题发挥,拿此人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