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锅底沟流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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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医院躺了一夜,喂了一夜的蚊子,早上刘桂芬顶着一身的红包出门给马德山买了一笼包子和一碗稀饭,马德山全吞了。刘桂芬将碗筷扔进满是血棉球的垃圾桶里,自顾自说,这么能吃,够活。

马德山说,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要去给人卖苦力,连土地公都看不下去了。干脆栽死在田里,倒解脱了。

刘桂芬说,大清早的就说这种话,你等会儿还要回去的。

说话间,姚大海两口子和昨天那几个村人就到了病房门口。马玉梅说,出院手续办没?刘桂芬说,没有。姚大海对马玉梅说,那我去办吧,你帮着把东西收拾好。姚大海说完在床跟前立了一会儿。刘桂芬没吭声,姚大海就走了。刘桂芬知道姚大海站那一小会儿的意思,出院办手续可是涉及钱的事儿,这本是自己的事,但姚大海像是怕这个丈母娘不知道人情世故似的,刘桂芬干脆装赖。你女儿是我跟老头子摸大的,放了学晚饭都是在我这儿吃的,亲戚们走动来的吃食全填了她的肚子,人情又还是我来还,老丈人跌一跤,你出几个钱怎么了?

姚大海走后,马玉梅说,要不要给玉华打个电话?

刘桂芬说,给他打电话做什么?你爸又不是病危,把他弄回来,不是耽误他工作吗?他回来了,我还多一个要伺候的人。马玉梅在她妈背后嘟了嘟嘴巴。

姚大海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提了一大包药。刘桂芬看了看药瓶,都滴得差不多了,便叫了护士过来拔针头。女护士说,回去一定要当心,再摔一下,可就不是上夹板缠纱布的事了,那就要动手术花大钱啦。几句话说得刘桂芬有些迟疑了。马德山捶着床说,迟早都是要回去的。

村人也都是上了年纪的,这些人都跟马德山一样,每人穿着无章无衔的迷彩服,一笑一口七零八落的烟熏黑大牙,他们跟马德山是农友是工友也是牌友,还算活络,一说动,就都各自找事儿做。有的解绳子,有的将扁担拢在怀里,他们还带了一块门板。

看着浑身捆绑的马德山,村人不知道怎么弄。刘桂芬将马德山吊着的那条腿小心翼翼地从架子上取下来,痛得马德山倒抽几口凉气,嘴里不停地叫娘。还好床下有轮子,刘桂芬将床嘎吱嘎吱推了出来,大厅里宽敞,手脚好施展一些。这些人都曾是村里的壮劳力,村里老了人都是请这些人做金刚抬的棺材,也抬过孕产妇,抬过少年亡,抬生抬死,对抬人还是很有一套的。很快,那张门板就用粗麻绳裹结实了,然后每人合双手,抱头的抱头,抬腰的抬腰,托腿的托腿,一二三,把咬着牙骨的马德山像端汤似的给端到了门板上。

到了锅底沟了,众人才抬着在坡上走两步,就明显感到重心不对,门板直往下栽。马德山也连连摆手,说不行。门板只得退了回来。怎么办?这么陡的坡,人一定会漏出来的,即使让人在前后照护着,也不行,向下的那种冲劲不是人能把控得住的,何况还要注意脚下的力道。

姚大海说,干脆再找几根绳子来把人绑在门板上,绑死,这样就不会漏出来。

马德山捶着门板说,放屁!我本来就绑成这样了,疼得恨不得一刀子把自己捅了,你还要绑一道,你干脆让我滚下去摔死了算了!

那怎么办呢?刘桂芬急得团团转。

身后传来汽车的嘀嘀声,一辆黑色的北京现代,是王家台子王邦发的大儿子王耀才的车,王耀才在县财政局上班。镇里到锅底沟坡前的这段水泥路就是王耀才弄的钱,说一百多万呢。当初说是要把锅底沟垫起来一点,使坡度由急变缓,然后把两边的坡再填厚一点,就倒石子水泥砂浆准备把锅底沟修成一条溜光大道。这消息让锅底沟下方的几户人家激动了好长一阵子,都说王邦发养了个好儿子,地方上出了贵人,为乡亲们造福。修路的时候,村里人跟过去上堤一样积极,挑土推土撮砂浆都不蓄力,实心实意,眼看着这条水泥路就快伸到锅底沟这个坡上来了,底下的住户们兴奋得像油菜田的蜂子。可盼着盼着,那条水泥路忽地拐了弯,朝王邦发家生长去了。锅底沟的住户们空欢喜了一场,当下就扔了挖锄和竹筐撤了。王邦发当天晚上特意到底下几个住户家里走了走,带了两条蓝腰带的黄鹤楼,一进门不说话,先往桌上搁一包,甩了又捡起来再搁,弯着腰赔了许多小意,虽没结下仇,但怨还是结下了。

王耀才打开车门,说,刘婶,怎么啦?

刘桂芬没搭腔。住坡下的几位也都没理睬王耀才。好半天才有村人说,你马叔昨个摔了,胸骨和膝盖头都断了,这要回去呢,这陡的坡不知道怎么弄,正愁呢。

王耀才朝坡地看了许久,又抬头朝山上看了好半天,说,刘婶,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妥不妥。

刘桂芬闷了一会儿,说,你说吧,知道你鬼板眼多。

王耀才笑了笑,说,可以让马叔躺在棺材里,既不担心晃荡,也不担心漏出来。

让活人睡棺材?刘桂芬耳朵里一惊,这不是欺负人吗?可心里还是亮了一下。刘桂芬问马德山这主意行不行,马德山没好气地说,抬吧,抬吧。

刘桂芬说,刚早上还说要去死,这会儿要你躺棺材了,你还有脾气。

众人都笑了起来。村人抽完手上的烟就下坡去刘桂芬家拖棺材。这里的风俗,人过了六十就要备下棺木。刘桂芬跟马德山对于死的态度是很积极的,刚满六十,就早早给自己备下了棺木。趁着有力,深更半夜钻到后山去偷粗松树,神不知鬼不觉就攒齐了两副棺材料,请木匠做好了,又挑了日子上了沥青,现在两副棺材就搁在他们家的堂屋里。逢到风火天,这两副棺材动不动就会发出“嘣嘣”的声音,像牙里咬了一颗枯黄豆。就这几天那棺材也响过,夜里嘣一次,马德山就惊一次,惊得肉直跳,汗毛也倒竖起来,然后就说,响寿呢,响寿呢。刘桂芬知道这老头子还是怕死的。

不一会儿一副黑棺材就抬来了。马德山看见这口棺材,忽然说脑壳晕,还真的呕吐起来。刘桂芬说,又不是埋你,你怕什么?村里人又像端汤似的把马德山端进棺材里。棺材是量身定做的,刚好一躺。马德山说,不要盖盖子,不要盖盖子。几个看热闹的笑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在村人抬起那副棺木时,刘桂芬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慌,喉咙像是被人揪住了一样。

她对抽烟的王耀才说,耀才,你爸是不会活着往棺材里爬的。

王耀才说,刘婶,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咱们锅底沟这条路我也一直在县里做工作,但这条路修好确实太难了,我是没有办法。

刘桂芬说,我们年轻的时候,修大岩嘴水库,修青龙河水库,都去挑过土,修个锅底沟不会比修大岩嘴水库难吧?

说得王耀才的白脸子一下就红了。浑身不自在地走到车跟前,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