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0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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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金山(早年华侨对北美洛基山一带的统称)唐人街几乎清一色的男人群里,开始出现了少数几个年轻女子。她们漂洋过海来到金山,或为人妻,或为人婢,后来由于各样的因缘际遇,进入了当地的公立学堂,与白人的孩子一起接受教育。在大英帝国体制下的教育系统里,她们遭遇了另外一种窘迫——那是与她们生来就熟稔的贫穷不完全相似的窘迫。她们被众多的敌人包围,诸如肤色,诸如性别,诸如年龄。她们的故事,与同时代许多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所以,她们就轻而易举地被人淡忘了。连她们的后代回忆起她们时,也是一脸茫然。我的主人公阿喜,便是那几个少女中的一个。
阿喜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到窗前那一块太阳光斑里锁扣眼。阿喜手里的这件衣裳极小,摊开来只有她两个手掌大。三个扣眼,个个小得像米粒。广东巷尾李记杂货铺的阿昌叔新添了一个男仔,这个月十一号喝满月酒,这衣裳就是阿妈备下的礼。阿妈新近着急上火得了烂眼病,两个眼睛肿得如同面团上戳出的两个窟窿,锁扣眼的活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了阿喜手里。
窗外嘎的一声响,把阿喜惊得颤了一颤,针险些扎了手指。阿喜抬头看了一眼,是一只红肚皮的鸟,踮着脚尖站在树枝上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花已经落尽了,有花的时候,鸟藏在花里是看不见的。墙上的皇历被阿爸翻到了三月初四那一页。三月初四在天底下哪个角落都该是春天,春天里哪里都有花儿树儿和鸟儿。只是咸水埠(早年华侨对温哥华的俗称)的花儿鸟儿和开平乡下的不一样。咸水埠的鸟儿好看倒是好看,却叫得鸭公似的,仿佛被人掐了脖子,实在是难听。咸水埠的花儿一串串一团团,云雾似的,只是不经开,一阵风过就没了。阿弟告诉她,这洋花儿有个名字,叫樱花,是东洋人带过来的树种。开平乡下的花都是日常的名字,鸡蛋花,牵牛花,芭蕉,狗尾,没那么粉嫩,倒是结结实实地开个一年半载的。
“阿喜,去阁楼把剃头剪子拿下来。”阿妈说。
阿妈正坐在屋角的那张藤椅上换裹脚布。阿妈的那个角落很暗。阿妈五岁就裹了脚,阿妈闭着眼睛也能把那些长长的布条一个结也不缠地解下来,裹回去。阿妈换下来的裹脚布在地上死蛇似的盘成一团,空气里飞腾起一股汗酸味。阿喜抽了抽鼻子,放下手里的衣裳,朝阁楼走去。
阿喜来咸水埠才半个月,还来不及跟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熟稔起来。她只知道家里有上下两层楼,上层住着自家的人,下层分成前后两片,前面是阿爸的中药铺,后面空出一个房间,搭了三张格子铺,住了六个房客。在楼上阿爸阿妈的那个房间里,沿着那个折了一条腿的梯子爬上去,可以爬到屋顶上一个鸽子笼似的阁楼。她想问阿妈剃头剪子放在阁楼的什么地方,可是她不敢。她知道阿妈会飞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眼神。阿妈的那些眼神从最暗的角落里飞出来,也像磨得雪亮的镗猪刀,扎得她浑身都是洞眼。她知道她活该。她只有用沉默做成一件厚棉袄,牢牢地裹在身上,才不叫那刀子伤着。
阿喜刚刚爬了一级梯子,就听见有人在楼下咚咚地敲门。今天阿爸盘货备货,药铺关半天门。敲门声很响亮,手掌拍在门板上发出嗡嗡的回响。阿爸的药碾子吱的一声停了下来。
“耳朵塞了狗屎了?”
虽然屋里住了十一口人,五个家人,六个房客,阿喜却明白,阿爸的这句话,是单单讲给她一个人听的。她爬下楼梯,瞬间把剃头剪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慌慌地跑下楼去开门。
就在那艘载着她漂洋过海的“日本天皇号”轮船抵埠的第二天,阿妈把她从睡梦中叫醒,告诉她阿久死了。当时她便猜到,她在金山的日子,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了。
她和阿久订亲的事,阿人(开平方言:祖母)是到了接聘礼那天才告诉她的。那阵子林家的大儿子阿久的大哥阿元从金山回来,常到家里看阿人。回回都不是空手来的,有时是一只鹅,有时是一块花洋布,有时是一挑狗肉。林家住在上河村,阿喜家住在下河村,中间隔了一条河。阿喜不认识林家的人,只听村里人说林家的两个儿子,阿元和阿久,都在咸水埠揾钱。阿元回乡,是来接大儿子去金山的。阿喜见阿元来自己家里,关起门来和阿人叽叽咕咕地说话,只当是金山的阿爸阿妈托阿元捎信来,直到有一天四个脚夫抬了两个沉甸甸的蒙了红布的箩筐来到家中,才知道家里已经把自己许给了阿久。
阿喜虽然没见过阿久,却见过阿久的照片。阿久的照片是在咸水埠唐人街的照相铺里照的。照片里阿久坐在一张当作道具的梨木太师椅上,穿着一件带着折痕的仿绸长袍,高颧骨,矮鼻梁,粗粝的脸上带着一丝急切而隐忍的微笑。阿喜不敢多看,只匆匆扫过一眼,觉得说不出是好看还是难看。不过阿喜用不着说——没人问过阿喜的看法。
直到上了去金山的轮船,阿喜还不知道,阿久那件仿绸长袍覆盖着的两条腿中,有一条是一根木棍——阿久年轻时在菲沙河谷修铁路的时候,被炸药炸飞了一条腿。阿喜也不知道,阿久已经四十一,比自己大了整整二十七岁。
阿喜不知道,阿妈却是知道的。阿妈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