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阿喜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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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阿喜听着马蹄在石子路上踩出滴滴答答的脆响,两个阿弟的尖笑惊得树杈上的鸟雀哗啦哗啦地飞,身子像一朵开过季的花一样,干萎在了门框上。

阿喜趴在门上哭了起来。家里没人,她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哭了。她终于可以,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想哭多久就哭多久了。

“再哭,天就叫你哭塌了。”有人在黑影里说。

阿喜撞着了鬼似的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四眼佬。

“你,你怎么,没上工?”阿喜问。

“鱼厂买了台剖鱼机,可以顶三十八个人工,就把我和老蔫茄打发回家了。”

阿喜惊魂定了,才想起脸上的泪。摸了摸兜里,手绢不知哪儿去了,就撩起一角袖子擦眼。

“你,哭什么?”

阿喜的眼泪原本忍回去了,叫这一问,又给勾了出来,越擦越多,竟怎么也擦不干净了。

“命,我的命。”阿喜哽咽着说。

四眼佬也不劝,由着阿喜呜呜咽咽地哭完了,才摸出自己的手帕递给阿喜。阿喜接了捂在眼睛上,眼皮给轻轻地割了一割——是一片干得卷起角来的鱼鳞。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命,一个大清国的人都没好命。”

阿喜说我命苦,跟大清国有什么干系。四眼佬说干系大了,一朝昏君,一国庸政,才害得南北百姓都苦。百姓里头,你这样的女子最苦。阿喜听了这话,就害怕,说阿叔别说了,传到皇上那里,要杀头的。四眼佬却哈哈地笑,说谁不晓得满清要亡了,还不知是谁杀谁的头呢。

“就是这样的昏庸国制,才叫你这样的女子不得自由进学堂读书,不得自由嫁个自己欢喜的男人。”

阿喜的脸腾地热了,没擦干的泪水在颊上烤得嗤嗤生响。

四眼佬叹了一口气,说阿喜等你上了夷人的学堂,学了夷人的学识,就知道夷制的好处了。你可要,好好读书。

下个周一,阿喜就要和两个阿弟一样,上学堂了。她竟然忘记了,她那个似乎一眼可以望到底的人生窄巷中,原来还是有一样期盼的。阿喜脸上的黑云裂了,开出一朵小小的太阳花。

“阿叔,你替我写封信,给阿人。”阿喜说。

“你自己写,不会的字我教你。从今往后,你在夷人的学堂里学夷人的字,在家里我教你学中国字,一天学一个,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个。两年三年,你算算,该是多少?”四眼佬说。

马车刚刚拐进广东巷,阿爸就听见李记杂货铺里涌出一波一波的声浪。阿昌穿了一件崭新的丝葛长袍,戴着一顶乌光锃亮的瓜皮帽,站在门口迎候客人。

阿爸刚跳下马车,阿昌老远就给阿爸作揖。阿爸说猢狲穿了人衣裳,也有几分人样哩。阿昌只是笑,递过来一根烟。阿爸看是三五牌的,舍不得抽,闻了一闻就塞到了耳背上。阿爸问船票退了?阿昌点了点头。阿爸问真不回去了?阿昌还是点了点头。阿爸擂了阿昌一拳,说你还会不会说话了,乐癫了?阿昌还是嘿嘿地笑,脸上的皱纹像下在滚水里的面条似的四下飞散开来,捞也捞不住。

阿昌的女人额头上包了一块手巾,坐在藤椅上,抱着儿子让剃头师傅剃头。这是乡下的规矩,男仔满月那天要剃胎毛。请客喝酒,不叫满月酒,却叫剃头酒。孩子极小,躺在女人手臂里像只兔子,哭声却是大,仿佛要把屋顶捅出个洞来。阿昌便竖了眉毛骂女人:“又不是杀猪,你抓那么紧做什么?”女人乜了阿昌一眼,眉目里却都是笑意。

这个女人不是阿昌的原配。阿昌的大婆在开平乡下,给阿昌生过五个女儿,都出嫁了。阿昌早早就有了外孙,却迟迟没有儿子,便在金山又娶了这个女人。女人是从坚禄镇来的,据说是个茶楼女子。后来生了病,不能在茶楼做了,阿昌在坚禄镇有个表兄,就把这女子接出来,带到咸水埠,以五十个洋元卖给阿昌做了妾侍。女人生仔,就跟鸡生蛋似的,一个接一个,四年里生了三个——都是女仔。这回怀上了,阿昌不做指望,七个月身孕时就买好了船票,若这女人再生个女仔,他立马就搭船回乡,再娶一房妾侍。谁知这一回,在八个女仔之后,他阿昌竟然真得了一个儿子。阿昌立即将船票退了,把买舟和回乡娶妾的钱都省了下来,却阔阔气气地摆了一回剃头酒。

阿文阿武进了屋,被阿爸押着给屋里的大人行过了礼,便随着几个客人带来的孩子,一溜烟钻进了后院。后院支起了几口大锅,阿昌请来的两个厨子,一个正在就着热水煺鹅毛,一个在用青红萝卜切凉盘上的花饰。阿文捞出水桶里的鹅毛,学红番的样式,一根一根地往头上贴。阿武捡了一根青萝卜尾巴,刚咬了一口,就叫阿文抢走了。阿武眼尖,看见墙角竖着一根鸡毛掸,抓了来当作大刀去追阿文。阿文随手捡了一块抹桌布挡在脑勺上做盾牌。一群孩子跟在阿文阿武身后分成了两拨,一拨追,一拨逃,只闹得一院鸡飞狗跳。阿妈探出头来,狠狠地吆喝了一声天塌了你才歇啊——才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