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阿喜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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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阿爸抽了整整一根烟卷,也没开口。一直到阿喜笔上的墨水都快干了,阿爸才叹了一口气,说:“母亲大人敬禀:孩儿在金山遇上大事,急需银两。请速将后进的三间屋子典当出去,容孩儿明后年攒足钱后再赎回,否则孩儿的药铺就要归他姓之人,一家衣食无着。下月初降龙村的马三宝返金山,求阿母尽快将银两凑足叫阿宝带来。”

阿喜写了“母亲大人”四个字,就停住了。阿喜认的字少,写不全这样一封信。可是阿喜不写的理由,不完全是因为这个。阿喜只是觉得这杆笔重,压得她手腕的骨头嘎嘎地响。脸上的潮红褪了,涌上的是一团一团的黑云。一张小脸盛不下那么多的黑云,就从眉尖眼目里冒出来,遮得一个人都乌了。

四眼佬把笔从阿喜手里拔下来,咚的一声扔到水杯里,说阿寿你是糊涂了,就让这鸡屎大的事给难倒了。你不知道金山官府鼓励唐人细仔上学堂,凡报了名,上满一年学的,就退返过埠税银?阿元要的是钱,你还以为他真稀罕你这个破药铺?他不懂医术,拿去了也是一样废物。你这个女仔有灵气,写的那几个字,四四方方,若是上了学堂学了番佬的学问,将来大事小事都帮得了你。

阿爸将烟头狠狠地掐在茶缸里,拍着脑袋说我急糊涂了,怎么就忘了这事——也是的,就没想到金山女仔也读书。可是,一年,那个狗阿元怎么肯等一年呢?

四眼佬想了半天,才说:“叫大家凑一凑,能凑多少是多少,再让你老婆手松一松,卖几样首饰。凡借了钱的,无论是毫是厘,都写个契,画上押,叫会馆的人做个证,明年这个时候一定还。”

阿爸连连点头,四眼佬哼了一声,说下回别光叫人吃剩饭了,出门不靠朋友,行得了路吗?

阿爸说了句“我老婆,咳”,脸上就有了几分尴尬。

阿喜膝盖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阿喜拿了一把牛角梳在阿妈的屋角梳头。

阿喜得等阿妈用完了镜子才能梳头——家里只有一面镜子,在阿妈的梳妆台上。梳妆台和镜子都很旧了,看上去像落了一层百年老灰。阿喜今天等阿妈等了很久。阿妈把平日舍不得用的荷兰头油抹上了,脸上扑了一层薄薄的白粉。蓝布褂也换了,穿上了一件墨绿绣金花的夹袄,衣襟里掖了一条新手绢。阿喜怔怔地盯着阿妈说不得话。阿妈拿指头点了点阿喜的额头,说睇什么?阿喜忍不住笑了,说阿妈今天真好看。阿妈蹙着眉说你个衰女调笑你老母——声气里却没有恼意。李记杂货铺的老板阿昌的儿子今天满月,阿昌四十五岁得子,在家里雇了两个厨子摆四桌酒请客,阿妈叫全家都换了新衣,就等着李家来接人。

阿妈走到楼梯脚,又回头对阿喜招手。阿喜下来,阿妈从衣兜里地掏出一个纸包,塞到阿喜手里,说金山的女仔,都穿这个东西。

阿喜把纸包拿到阿妈的屋里,拆了,是一块轻轻的叠成几叠的透明料子,肉色的,比布薄些,比纱又略略硬些。抖开来,是两个长条,细网的织眼里透过些金沙似的光来。阿喜知道那是玻璃丝袜,从前在乡里她看见从金山回来的女人穿过。阿喜闩了房门,将窗帘放下,脱下裤子,来试那样东西。笨手笨脚地终于穿上了,对着镜子看,那两条腿像上了一层釉子似的发亮,左一看像是肥了,右一看又像是瘦了,只看得她心仿佛要从喉咙口蹿出来。虽然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阿喜却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九岁的时候,家里就有媒婆走动了。阿人不告诉她是来提媒的,可是从那些黏在她脊背上的眼光里,她就明白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这时她听见了外头街上蠹蠹的声响,她知道那是李家的人到了。李家这回做足了排场,不仅雇了厨子,还雇了一辆马车,专门来接吃满月酒的客人。阿喜来不及换衣服了,阿喜抻了抻青花布袄的大襟,就匆匆地跑下了楼。其实阿喜想换也没有衣裳可换。箱里倒是有几套新布衫,那是她来金山之前,阿人在家里熬了好几个夜赶出来的。一件是大红的,一件是桃红的,还有一件是翠绿的,绣的是各样的花。大红的那件绣的是牡丹,桃红的那件绣的是茶花,翠绿的那件绣的是文竹。阿人会做衣裳,阿人却不会绣花。阿人做了衣裳,又专门请人来绣了花——是为让她做新嫁娘的时候穿的。可是这些衣裳,现在她却穿不上了,只能压在那只她漂洋过海带过来的藤箱里,不知压到哪年哪月才能见天日。

阿喜跑出门来,阿爸阿文和阿武都已经上了马车,阿妈是个小脚,颠颠颤颤地爬不上去,阿爸便叫阿文伸手来拉阿妈。阿妈回头看见阿喜,一愣,说不是叫你把缸里的咸蛋挖出来洗了?再腌下去就老了。阿喜说我早就洗干净了放在筛子里晾着呢。阿妈叹了一口气,说你就别去了,人家那里喜庆……

阿喜怔了一怔,才明白阿妈原来根本就没想叫她去喝酒的。

她是一个还没过门就死了男人的人;一个不配在别人的快乐里有份的人;一个遇上了别人的喜事就要回避的人。从今往后她只能穿着青布衫,低眉敛目地等待着一个住在远方不忌讳阿久的事又愿意娶她做大婆的男人,把她从阿妈身边领走。否则,她将永远是阿爸装气话的篓子,阿妈擦眼泪的帕子,阿文阿武上茅房拉屎垫脚的石头。

十四岁的阿喜仿佛已经把自己的一辈子一眼看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