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阿爸和房客坐上了饭桌,阿妈也给阿文阿武剃完了头。阿喜把洗头的脏水端出去倒了,回来就看见阿文阿武端着碗坐在矮凳上喝粥,两人的粥里都埋了一个咸蛋一根香肠。阿武把香肠捞起来,顶在鼻尖上伸出黄黄的一截舌头来舔,阿妈拿筷子蠹地敲了一下阿武的光脑壳,才老实了。阿妈见阿喜呆呆地站着,才指了指窗台——窗台上还有一碗粥。阿喜没凳子,就靠着窗台站着喝粥。筷子有点沉,一拨,拨着了一根香肠。刚咬了一口,突然想起剃头剪子放在外边没收回来,撂了碗就跑出去了。一看剪子还在,才定了心。
再端起碗,筷子轻了。阿妈在厨房里给男人们添第二碗粥,阿文和阿武都把头埋在碗里,呼呼地舔着碗底的最后几粒米。可是阿喜知道他们的眼睛都贴在碗边上看她——他们在等着她问出那句“香肠呢”的话。可是她没有。她只是一声不响地接着喝她碗里的粥。没糖没盐的粥很难喝,只有原先香肠短暂地停留过的那个地方,浮着一丝极淡的油腥。
阿喜一粒不剩地喝完了。
阿喜放下饭碗,就上楼去收阿文阿武换下来的脏衣服。阿妈已经泡好了洋皂水,等着阿喜把衣服浸下。中华会馆近日发了通告,叫各家大人给自家细佬仔(小孩)勤换衣裳勤洗头——有番佬告状告到教育局,说唐人的学堂生身上有臭味。
阿喜走到楼梯拐角的地方,天就一下子暗了下去。其实不是天暗,而是外头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把一扇窗子挡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亮。阿喜看见黑暗中有两个隐隐的红点,知道是两炷香火——那里摆了一尊观世音菩萨的塑像。在开平乡下的堂屋里,阿人请了很多尊神像,有关公,土地爷,灶王爷,龙王,观世音,还有一些阿喜叫不上名字的。咸水埠的家里却只有一尊小小的观音,那还是阿妈过埠的那年从乡下带出来的,一路漂洋过海在阿妈的箱笼里藏了一两个月,上岸时才发现肩膀上给碰掉了一块漆。阿妈说观世音菩萨心肠最软,别的神求不下来的事,观音兴许就应承了。阿妈一早就把供果和香火备下了,待阿文阿武穿戴整齐,阿妈就要领他们上来拜菩萨。阿妈跟菩萨求的是阿文阿武听先生的话,跟先生把学问学得通透。
阿喜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就看清了菩萨捏成一朵莲花的手指。那根高翘的手指在阿喜的心里捅了一捅,捅出了一个小坑,从那坑里汩汩地涌上一团东西,在喉咙口堵成一块哽咽。
“大慈大悲……我不做大,也不做小……我不要香肠,天天煮饭,洗衣……我只要跟阿文阿武一样……去学堂。嬷嬷说过,金山的女仔和男仔一样,都上学堂……”
阿喜在那两团香火跟前跪了下来。
阿爸从阁楼上找出纸卷,在茶几上铺开来,叫四眼佬写家书。阿爸识的字只够阿爸写自己和阿爷的名字,还有几样常用的中药名,阿爸写起信来很吃力,便都叫四眼佬代劳。
阿喜拿着一个鸡毛掸,在掸阿爸药柜上的灰土。阿爸的药柜很高,阿喜站在凳子上刚刚够着了柜顶。柜子里有无数个小抽屉匣子。匣子上没有写字,可是阿爸根本不用看字,阿爸知道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匣子里存的是什么药。阿爸伸手一抓,就能抓着阿爸要的药。放在小秤上一称,分量也是八九不离十。阿爸祖上没有人做过郎中,阿爸只是小时候跟着一个在安徽犯了事逃到岭南来的郎中跑了几年腿,暗地里学了几个招数。没想到阿爸学的这几招,到了金山竟派上了大用场——一家人的饭食,都在这些个小抽屉匣子里收着。匣子开得越勤,碗里的米饭就盛得越满。
阿喜其实这会儿用不着掸灰,阿喜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后院鸡笼里垫的稻草,阿妈昨天就交代一定得换了,鸡屎已经厚得把隔夜下的蛋都埋得看不见了。还有,昨天下大雨,阿文阿武的鞋子漏进了水,鞋垫子得掏出来洗干净了,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可是阿喜只想在屋里多呆一会儿——阿喜喜欢看人写字。从前在开平乡下有个开字铺的老先生,专门给人写春联喜联寿幛家书,阿喜有事没事就爱在人家的铺面里转。
“你这手捣药捣惯了,使劲太过,墨磨得粗。你叫阿喜过来,女仔手劲小,墨碾得最匀。”四眼佬对阿爸说。
阿喜站在凳子上,等着阿爸发话。阿爸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阿喜就下来了,在杯子里备好了水,轻轻地把墨碾匀了,又在砚台边上润尖了狼毫,递给四眼佬。四眼佬看了就笑,说阿喜你像是做过这事的。
阿喜一热,就知道自己脸红了。阿喜十四年在田里水里被日头晒出的黧黑,就在漂洋过海来金山的路上褪尽了,那一点潮红落在白净的脸上,犹如宣纸上的丹朱,一点一点弥漫开来,人就成了画。
“从前,在字铺里,帮先生磨过墨。”阿喜嗫嚅地说。
“那你识得字不?”四眼佬问。
“不多……”阿喜的丹朱,已经润到了脖子根。
“那好,你来写。”四眼佬把墨笔塞到了阿喜手中。
“胡闹么,你。”阿爸说四眼佬。
“怕什么,她不会的,我来填就是了。”
阿喜推来推去,推不过,只好接了笔。那笔被四眼佬捏过,微微地有些鱼腥味。四眼佬和肥仔、老蔫茄几个都在鱼厂干活,有时白班,有时夜班,一天十几个小时洗鱼刮鳞破肚去鳔,回到家来,洗一百遍手也洗不去那鱼腥味。阿喜想起了村尾芭蕉林旁边的那个鱼塘。天要下雨的时候走过水边,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