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剃头,是为两件事。一是去阿昌叔家喝满月酒,二是阿文阿武明天要去拜先生。这两件事中,第二件事才是最紧要的,第一件事不过是给第二件事做个陪衬罢了。片打东街上新近来了一位开平老先生,在家教授学生。其实阿文阿武都已经上了番佬(洋人)的学堂,可是阿妈信不过番佬的学堂。番佬的学堂不教墨笔字也不教算盘,不会这两样还算什么学堂呢?所以明天起,一周三次,阿文阿武下午三点一刻钟从番佬的学堂放学之后,就要上先生家里听先生讲课。先生一个月收好几个洋元,阿妈舍得。
阿妈不仅给阿文阿武剃头,阿妈还给阿文阿武做了新衣。阿妈的新衣是两件对襟蓝细布大褂,袖口很长,卷了两卷正好落在腕上。阿爸原先是叫阿妈做两套西式衬衫的,说在金山上学堂就要学金山男仔的打扮,阿妈不肯。阿妈说去番佬的学堂就穿番佬的衣裳,拜唐人(中国人)先生就该穿唐人的衣装。阿爸拧不过阿妈,就随了她。
阿妈不仅给阿文阿武做了唐人的衣装,阿妈还要给阿文阿武剃一个唐人的头。阿妈把阿武周遭的头发都剃了,剃出青青的一个卵蛋,只留出脑门前的一绺——那是乡里过年时男仔的发式。
阿文在旁边看着,对阿武说:“You look really funny。”
阿妈用剃头剪子指了指阿文,说在家说人话。
阿喜正提着扫帚扫地上的头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对阿武说不要紧,过两天就长好了。
阿文吃了一惊,说阿姐你听得懂英文?
阿喜偷偷看了一眼阿妈,见阿妈脸色还算平和,才说有个天主教的嬷嬷在上河村办了个学堂,听一堂课送一碗粥吃。我跟隔壁的阿云去过几回,稍稍学了几句英文。
阿武剃完头,轮到阿文。阿喜端了一盆水,给阿武洗头。水有些凉,阿武咝咝地抽着气。阿喜问番佬的学堂好吗?阿武的脸泡在水里,说不得话,头却在阿喜手里动了一动——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阿喜又问番佬的学堂里有女仔吗?阿武的头在水里又动了一动,这回阿喜看出来了,是点头。
这时后屋有一阵丝弦响了起来,是房客起床了。今天是周日,房客都不上工。房客不上工的时候,只有两样消遣,不是围了一桌打麻将,便是胡乱地奏个曲子取乐。肥仔从家里带出了一把胡琴,琴弦调得不怎么准,拉起来吱呜吱呜地割着人耳朵。四眼佬有一杆竹笙,吹得还在调子上,就把胡琴给压住了些。老蔫茄什么都不会,只会拿把尺子在床沿上敲着节拍。虾球捏着鼻子咿咿地学着女声,唱的是悲悲切切的嫁女调。
阿妈给唱得酸了牙,就努努嘴对阿喜说你把东西端上来。阿喜知道是吃早饭的时辰了,就去厨房搬出凳子,拿了七副碗碟筷子,舀了七碗粥,在每个人的碟子里放了两块发糕,一个鸡蛋。咸菜是昨天吃剩的,阿喜从坛子里又夹了些出来添在上头,就算是一餐了——房客住在家里,也包在家里吃。
阿喜把桌子都摆置完了,又从锅里拿出一个鸡蛋,放在右手边的一个碗里。那是四眼佬的座位。四眼佬刚刚得过寒热症,身子还虚,阿妈叮嘱多给一个鸡蛋。六个房客里,阿妈只看得上四眼佬。阿妈不许阿喜和房客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也不许阿喜随便跟房客搭腔。阿妈说这些人都是粗人,早上挣一个毫子,等不到晚上就花出去了,是一辈子也攒不下一个铜板的蠢货。阿妈自己也是粗人,从前在乡下的时候水里田里的活都做过,可是阿妈却不喜欢粗人。
四眼佬是个例外。
四眼佬的学名叫梁伟豪,可是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记得这个名字。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四眼佬,因为他戴了一副眼镜。四眼佬的眼镜有一回摘下来放在床上,被肥仔坐裂了。四眼佬戴着裂了一条缝的眼镜,看上去像脸上爬了一条虫。四眼佬是读过几年私塾,认得几个字的。有人说四眼佬入了革命党,被皇上的兵丁通缉才跑到金山来的。阿爸拿这事问过四眼佬,四眼佬只是不认。
阿喜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见阿爸正在院里喂鸡。阿爸在后院养了三大笼的鸡,最多的时候有八十几只。阿爸除了卖药,也卖鸡。鸡下的蛋,阿爸留着一家人吃。吃不了的,就腌成咸蛋。咸蛋吃不了的时候,阿爸才卖。阿爸卖鸡卖蛋,都不拿到集市上卖。阿爸只卖给熟人。阿爸有各路的熟人,各路的熟人要各路的鸡,阿爸都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莱克亨是留给犹太拉比的,拉比守安息日,从不在星期天来取鸡。唐人街的人家都爱买当地的土鸡,新鸡养着下蛋,老鸡杀了炖汤。红番部落的人喜好的是大花公鸡,吃完鸡肉,还能把红绿鸡毛钉在帽子上做摆设。唐人买鸡,新鸡是活着带走,老鸡是要杀完了煺毛留鸡血的;红番买鸡是要放血煺毛,包起鸡毛带走的;而犹太拉比不要血也不要毛,只要洗干净了剁成块拿走。
阿爸喂鸡用的是阿妈洗米洗菜的水,加上一家吃剩的菜渣饭渣鱼骨头肉骨头,拌几碗糠麸,再稍稍放几把米。
阿爸喂完了鸡,把鸡放到院子里叽叽咕咕地四下走动,自己就在台阶上坐下,卷了一根土烟抽起来。阿爸这几天烟抽得很凶,一根剩个尾巴,就直接揿在下一根的头上,连火柴都省了。阿喜觉得阿爸坐着抽烟的样子,比那天到轮船码头接她的时候矮了许多。她想说阿爸我要是不来金山就好了,可是话溜到喉咙口的时候突然拐了个弯,变成阿爸,来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