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阿喜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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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元你乌贼膏子蒙了心,算计我一家人这口饭食。我们找会馆(指当地的中华会馆)的人做个中直判一判,阿喜是你们林家要带过来的,不关我们黄家的事。没叫你们林家养她一辈子就算便宜你了,还敢问我们要过埠费?”

这次阿爸就没有呵斥阿妈住嘴。阿爸的嘴唇抖了好久,也没抖出一句话来。

阿元不看阿爸,也不看阿妈,直直地走出了门。走到门口,又丢下一句话:

“十天,我宽限你十天。”

阿元走后,阿爸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了很久的烟,脸上泥菩萨似的没有一丝动静。阿妈端了一杯茶,送到阿爸嘴边叫阿爸喝。阿爸抓过杯子一把朝阿妈掼去。

“我什么命呢,听了你的衰话。”

阿妈的脸上烫出了一条红虫子。阿妈捂着虫子一声不吭。阿喜知道阿妈在哭。这是阿妈的哭法,阿妈哭起来就是这样一声不吭。

今天就是第十天。

敲门声一下接一下,越来越响。

阿喜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突然慢了下来。阿喜实在不情愿开门。躲一刻是一刻。那回她躲在“日本天皇号”船舱里,不就把阿久躲过去了吗?

“踩着雷公大佬的春古蛋(睾丸)了?”在鱼厂做夜班的房客刚睡着就被吵醒了,扯着嗓门大吼起来。

阿喜躲不过去,只好去开门。

门才开了一条缝,缝里就塞进了一只莱克亨母鸡,通身雪白,尾翼上稍稍有几片杂毛,鸡脚上捆着一根红绳。鸡躺在地上扇着翅膀,发出咯咯的傻笑。

“给你阿爸。一个月下二十五六个蛋,是只聚宝盆呢。”

门缝里跨进了一只脚。阿喜不用抬头,就知道来的果真是那个阿元。前次他来,穿的就是这双鞋子。黑猪皮,两接头,鞋尖上蹭掉了一块皮。

“我阿爸后院养了三笼鸡,什么种没有?用不着你送。”

阿喜是想这么说的,可是阿喜却没有说出口。阿喜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阿元进屋,自己坐下了,点了一根烟,不着急说话。阿喜只觉得身上一阵刺痒,就知道阿元在打量她。阿喜今天换了件衣裳,是阿妈的。阿喜自己的衣裳穿脏了,洗了晒在院里的竹竿上。阿妈的衣裳是件半新的斜襟布褂,石青色的,襟上袖口包了一圈灰色的滚边,老是老气了些,腰身却剪裁得很是细瘦。阿喜这几个月长了些身个,竟把阿妈的布褂撑满了。

“想睇戏吗?”

阿喜愣了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阿元在问她。想是想的。从前在乡下的时候,镇里演琼花戏,阿人和她走几十里路都是要去的。可是她不能告诉阿元她想。

于是她摇了摇头。

“星洲(新加坡)来的红玉剧团,南洋红领衔主演的白娘子,你不想看?”

阿喜依旧摇了摇头。

“你阿爸呢?”

“出去了。”

“去哪里?”

“不晓得。”

“什么时候返来?”

“不晓得。”

阿元踢了踢阿爸留在药碾子旁边的鞋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哪儿也没去,就在楼上。你叫他下来,告诉他我不是来问他要钱的,我另外有事找他。是好事。”

阿元说“好事”的时候,很深地看了阿喜一眼。

阿喜迟迟疑疑地朝楼上走去,迎面撞上了阿妈。阿妈指了指楼梯,阿喜知道阿妈不想让她听大人讲话。阿喜顺着阿妈手指的方向上了楼,却又没有完全上楼。阿喜在楼梯口铺了块手绢坐了下来,两只耳朵却像风地里的兔子,支棱得尖尖的。

阿元的声音很低沉,阿喜隐隐听见一句“我家”。阿妈的声音尖,阿喜就听得真切些。

“……五代以前,也有中举做官的……黄家……不做小……”

阿元鸡公似的笑了起来,嗓音就大了起来。

“皇上的龙椅都坐不稳了,还说什么举人。我指了明路给你,走不走由你。再说金山隔紫禁城千里万里,就是皇上亲自赶过来,怕也救不得你这一刻的急。”

阿妈没回话,阿喜只听见一阵声嘶力竭的叽呱声响——是阿妈把那只莱克亨母鸡扔到了路上。

“下个月这个时候,我问你男人取钱。你找会馆问问,人不给银子也不还,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五百洋元,短一个毫子,我拆了你祖宗灵牌。”

阿元愤愤地走了。

阿妈咚的一声瘫倒在地上。天塌下来了,把阿妈压成了一片肉饼。

阿喜赶紧下来扶阿妈,却被阿妈一把搡开:“逼死你老母了。明年清明你就来给我扫墓吧,反正是死,早死早托生。”

阿妈这回哭出了声音。

阿喜也想哭,可是阿喜却哭不得。家里这场飞来横祸,都是她阿喜带来的。阿妈哭,是抱怨命。阿喜哭,是抱怨阿妈。所以阿喜哭不得。阿喜把眼泪忍了又忍,阿喜的脑门忍出了一个包。

她知道,她只要说出一句话,压在一家人头顶上的那爿天就开了。可是她不能说。她宁愿被天压死,也不能被那句话压死。

那句话是:“要不,我就去阿元家做小吧。”

天刚刚亮,阿妈就把阿文阿武两个轰起来剃头。

阿文阿武是阿喜的两个阿弟,子字辈,大名叫黄子文黄子武。

先剃阿武。

阿妈找了一件阿爸穿旧了的褂子,反过来围在阿武身上,绕着脖子打了个结。阿武才六岁,坐不住,两只脚在凳子上踢来蹬去的。阿妈把手指勾成个菱角,在阿武脑壳上敲了一记,说你再动我剪了你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