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了二弟到部队以后的第一封信,地点是四川西南部的一个小镇。我查了一下地图,那地方跟云南交界。我连夜给二弟回了信,写了8页,约4000多字,相当一篇短篇小说了。我在信中以老兵和大哥的双重身份,给他提了10条要求:1.要加强政治学习;2.要刻苦训练;3.要做好小勤工作;4.要尊重领导;5.要和战友搞好团结;6.要认真学习文化;7.要培养过硬的军人作风;8.遇事要学会忍让;9.要迅速改变农民的不良习气;10.要主动向组织靠拢。
我认为这10条要求对二弟来说会十分受用,会促使他迅速完成一个农民到军人的转变。因为,我当初就是这么过来的。不过,我没有一个当老兵的大哥,没有人这样有板有眼苦口婆心地谆谆教导我。如果当初有一个当老兵的大哥能时不时地敲打我、修正我,也许,我比现在混得更像个人样儿。
之后,二弟每周一封信,我是每封必回,而且基本上不少于5页,不少于5条要求。我在灯下十分投入地写信,跟我同宿舍的上士,以为我在写情书,总是以各种理由和借口瞄两眼。我索性让他看。上士看过之后,咂了咂嘴,说:“我真羡慕你弟弟。”
我在司务长的位置上固若金汤地干了三年。说实话,对这连生豆芽、磨豆腐,甚至劁猪技术都要亲自掌握的苦差事,我真是干得够够的了。同时,我也时时地想,将来要能拉二弟一把,这个小小的职务,是远远力不从心爱莫能助的。也就是说,为了我的哥们儿弟兄,我也要不遗余力地往上拱。
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偏爱语文,作文常被作为范文贴出来展览。当兵前,又在公社海河指挥部写了近一年的大批判文章,笔头子练得像那么回事儿了。当了兵也往报社投了一些稿,尽管屡投不中,但仍痴心不改矢志不渝。另外写个总结报告什么的,感觉也不比机关那些秀才们差。所以总觉得当司务长有些大材小用,心里憋屈。
我有个五服之内的姑在北京一家大学的图书馆工作,我到她那儿去玩,看了一些叶挺将军的资料,觉得很感兴趣,就把有关材料复印了下来。回到连队,连夜写了一篇3000多字的革命回忆录《叶挺心中的党》。没想到的是,这篇文章竟一字未改地发表在了《人民日报》第5版的头条位置。这就是说,我的处女作,是发表在《人民日报》上,我天爷呀!后来《新华文摘》还作了转载。这突然取得的重大胜利,足以使我连续昏倒好几个来回。同时,我有强烈的预感,这篇重量级的文章,一定会给我带来命运的重大转折。
果然,团政治处主任下来考察我,准备把我调到宣传股,当新闻干事。可还没等上任,师宣传科长也找上门来了。一见面就对我说:“写这么大块的文章,真没想到是个小小的司务长。”从他的话语中,我感到他对小小司务长的职务,有多么的不屑。结果,我调到了师政治部宣传科任副连职干事。报到一个月,命令就下了。我知道,调机关要先工作,考察3个月,才正式下命令。大概因为我那篇重量级的文章,这个惯例给打破了。
报到的当天,我就急着给二弟写信。那时候,二弟已经满两年兵了,可组织问题还没解决,我不知道他这几年是怎么向组织“靠拢”的?至于上院校、提干,更没什么说法,我很为他着急。我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写信,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要求、作指示。后来,他兵当老了,我手也懒了,书信往来不再那么频繁,但对他无形的牵挂,始终没有间歇过。
到了师机关,见的大官多了,眼界也开阔多了。想想,那小小司务长婆婆妈妈的,真他妈不是人干的差事,能逃出来真是万幸。在机关混熟了,也认识了一些老乡,其中军务科的牛参谋,跟我是一个车皮从老家李县拉来的。他比我早两年提干,刚调了正连。在我们这批兵中,他是进步最快的。再加上他在军务科管内勤,像兵员调动、学司机、转志愿兵等等,都属于他管。因为手里有实权,老乡们都像“朵朵葵花向太阳”似的围着他。一个县的老乡,又都在师机关工作,本来我们应该成为很好的朋友,但事实上却没做到。我总觉得他姓牛算是姓着了,整天牛皮烘烘的,跟我不对路子。比如,一起上街,他总喜欢当着我的面训那些军容不整的兵。还有,在部队集会的时候,他太张扬。再有,老乡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指手画脚,喝三吆六儿,特霸道。因为这些原因,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
但有一件要命的事儿,迫使我不得不放下架子来求牛参谋了。二弟来信说,年底连队决定让他退伍。也就是在同一天,爹也来信了,让我赶紧想办法把二弟留住。言外之意是,如果二弟这么空着手回了家,他就跟我有算不清的账。我犹豫了一下,拿着两封信去找牛参谋,让他帮忙把二弟调过来。他倒是没有为难我,只是很随便地说:“为什么不早跟我说?”这会儿,我所有的清高和傲气都没有了,态度软得不能再软地说:“我没承想这么快就让他复员。”他拿出了一张纸,不知用什么公式算了算,得出了二弟所在部队的番号,然后把笔往桌上一摔:“你那边有人吗?”我摇摇头,说:“没有。”他说:“跨大区调动,必须是军以上单位才有权力办手续。这边的手续我可以开出来,可对方不放人,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想了一下,说:“哦,得需要里应外合。”他拍了我一下,说:“对。秀才。”
牛参谋虽然答应给我帮忙,但也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我调到师机关才一年半载,往上顶多能认识军机关对口的人,成都方面哪来的关系?左右为难了一阵儿,忽然想起我们科长是四川人,跟我个人关系也不错。对!碰到难题找领导。吃过晚饭,我在大院里心烦意乱地溜达。等到七点半,“新闻联播”过后,我开始往家属院走。走到半路,我又想起来:求科长办事儿,这么空着手进家,合适吗?我调到宣传科,没给科长上过一根烟,也在科里站住了脚,那是因为我有那篇重量级的稿子。现在,我是去求人,而且是私事儿,拿点儿东西,也是应当应分的。想到这儿,我又退了回来。师里的服务社早就关了门,我跑到街上,见一家小卖部还开着门,像见了救星似的扑了上去。也没问价,吃的喝的,拾掇了一兜子,自认为很拿得出手了,才罢休。
一进门,科长就笑着说:“哟,你这大秀才,也搞这么俗的东西。”我说:“我调来一年多了,也没正经到家里坐过。今天有空,过来看看。”科长又笑了一下说:“我的大秀才,你别跟我弯弯绕了。有什么事儿,说!”我知道,我的伪装很小儿科,很快被火眼金睛的科长识破了,于是,赶紧从实招来。科长听后,说:“这回你算找对人了,我还真有一个哥们儿在成都军区机关当处长。”说着,就去翻电话号码,接着就挂长途。在师里要外区很不容易,要通过好几道工序才能转到。好在科长跟总机的丫头们都熟,电话很顺利地接通了。对方答应得很痛快,说,一是先保证别退伍,再就是商调函一到,就放人。
电话里的内容很令我欢欣鼓舞,我想说些感激的话,可找不准哪一句更准确。我正犹豫着,科长站起来说:“不留你了,我还要上师长家去一趟。”
我跟着科长出了家属院,一路低着头傻走。直到跟科长分手,也没想起来该说句什么感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