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率领燕儿、二弟、二弟媳、小弟们回到家,娘早已躺在了灵床上。
尽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尽管娘病病殃殃地在炕上躺了好多年,但我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揭开盖在娘脸上的烧纸,我的手开始颤抖。娘太瘦了,病魔折磨得她已经脱了人形,让人惨不忍睹而又毛骨悚然。我们依次跪倒在娘的灵前,开始号啕大哭。刚张嘴的时候,我愣是哭不出眼泪,我想大概是昨天晚上哭干了,实际上不光是昨天晚上,一路上,我一直在哭。尤其看到窗外有坟地的时候,泪水就会无声地涌动,婆婆娑娑,滔滔不止。我是老大,又率领着弟弟、弟妹们,我应该比他们表现得更理智一些,可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住。一路上,燕儿不停地给我递纸巾。
管事儿的过来劝我的时候,我的泪水却冲出来了,又是婆婆娑娑,滔滔不止,一发不可收。管事儿的拉了几个来回,我还是沉浸在无限悲痛中不能自拔。最后,大弟过来拉我说:“大哥,别哭了,咱们商量商量咱娘的后事儿吧。”我才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问大弟:“咱娘临走的时候叫我没有?”
大弟说:“没有。”
我不解,为什么娘在弥留之际,不叫我的小名儿?我是她的长子,我跟病病殃殃的她最亲。上次探亲临走时,我还给她剪过指甲,梳过头。屋里没人的时候,我久久地攥着她的手。娘的手很瘦,没有肉,除了皮,就是筋,而且冰凉冰凉的,没什么温度。
归队的时候,我记得娘对我说:“老大呀,说不定,你再回来,就见不着娘了。”病病殃殃的娘,我每回回来几乎都说这话,我没往心里去。我认为,娘虽然身体不结实,但她才70挂零儿,会一直病病殃殃地活下去。再有,我这个岁数的人,不能没娘。出门在外,进家有娘,这是福分。
没承想,一言成谶。我真的没娘了。
大弟媳抹干眼泪,接过来说:“咱娘算是有福,说不行就不行了,一点儿罪也没受。”
大弟媳这么一说,我心里反倒更加难受起来。我的亲娘这辈子把别人受过的没受的罪,都受了一遭。走的时候,病魔没再折磨她,就像油灯那样,点着点着,没油了,忽闪两下,就自然地灭了。可让我们心里备受折磨的是,她养了四个儿子,临走的时候,却有三个没在身边。这太不公道,太不公道了!尤其我这个做长子的,没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娘离开这个世界,这将是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想到这儿,我又抽噎起来,接着又放声大哭。
叔过来说:“老大,你心里别那么难受。你对得起你娘,没有你,你娘能活这么多年吗?”
又很痛快淋漓地宣泄了一阵,我终于能控制自己了。管事儿的把我叫到西屋,紧接着,爹、叔、舅、大弟、二弟、小弟也跟进来了。
叔首先说:“这不,你们哥儿几个都回来了,你娘这辈子把你们拉扯大,也不容易。你们商量商量,看看你娘这事儿该怎么办。”
大弟说:“本来上边都让烧,抓得很紧。偷着埋的,只要有人举报,就扒出来拉走火化。”
还没等大弟说完,舅就把话接过来了:“你们哥儿几个家里外头都混得人五人六的,怎么也得让你娘入土为安吧?”
大弟说:“舅,你放心吧。民政局那边儿,我都打点好了,咱想办多大就办多大。”大弟这话我信,这些年,他买卖做得还算景气,常跟县里各科局的头头脑脑们吃吃喝喝。听说,有的还拜了把兄弟。办这点儿事儿,应该不在话下。问题是,我们哥儿四个,有仨在部队上,应该说,混得还算不错。尤其我是个上校团政委,如果为老娘的丧事儿大操大办,大出风头,影响好吗?这个顾虑,我还是有的。
我问叔:“叔,你的意见呢?”
叔说:“你们哥儿几个商量吧。这不,你舅也在这儿呢,也让他拿拿意见。”
我问舅:“你说呢?舅。”
舅说:“作为亲娘舅,我要求不高。反正你们得说得过去,得对得起你们的亲娘。”
我问大弟:“你的意见呢?”
大弟毫不犹豫地说:“我主张大办,反正在柳条庄,不能让谁家比下去。我们不是没有这个条件。”
我最后问爹:“爹,你认为呢?”
爹说:“人死如灯灭,一死万事休。你娘活着的时候,你们孝顺了。打发了,这比什么都好。人都死了,还花那些钱,摆那个阔场有什么用?”
舅说:“姐夫,你这话也对也不对,我姐这辈子没少为你们老白家操心受累。她那身病就是没坐满月子,下地推磨落下的。我大姐没活到寿终正寝的岁数就走了。孩子们有这个孝心,有什么不可以的?”
大弟说:“咱舅说得有道理,就按村里的最高规格办。坟里垒双层的砖套,把老白家的亲戚朋友都请来。戏子喇叭,吹的唱的,全套人马都搬来,不就花个万把块钱嘛。”
我感到像在团里开常委会,等大家发表完意见,该我这个当书记的表态了:“钱不钱的并不重要,关键是这样在村里影响好不好。人家偷着埋,咱这么大张旗鼓地折腾,这是不是太张扬了?这可不是咱老白家的传统。”
大弟马上冲我来了:“大哥,你是不是怕影响你当官啊?反正又不是你出面,有什么事儿我顶着。咱白家人该在村里露脸的时候,决不能含糊!”
爹对着大弟说:“露脸,露什么脸?露给谁看?你娘都死了,她看得见吗?露给我看,我才不要呢!我活着的时候,你们少让我生点儿气。我死了,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
舅把话接过来了:“姐夫,我又该挑你的理儿了。你们白家不想露脸,俺们娘家人还想露脸呢。这你也知道,俺们老张家在村里,也是有头儿有脸儿的大户人家。红白喜事,从来没让人比下去过。”
爹有些激动地说:“有张面也委屈你们老张家一回吧,谁让你姐嫁错了人呢。就这么定了。这不,儿女们都全了,明儿就出殡!”
舅在大家都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把手里的杯子“啪”一声摔到了地上:“没那么简单,这殡我让你出不成!”说着就往外走。
叔上去拦住了舅:“哎,老弟,你别生气。我哥说话就这样。这么多年的亲戚了,姐夫小舅子,你们还不了解?你消消气儿。我嫂子不在了,可咱这亲戚还得走呀。你放心,有我在,就一定能把我嫂子发送好。”
舅回过头来对爹说:“我姐那寿衣,布料儿太差,有一件布里儿还是旧的,本来我想挑了。既然这样了,我就把话说在前头,换不了布料儿,别想入殓!”
叔忙说:“这都是小事儿,我这就打发人去换。”
大弟过来跟我说:“大哥,你就听我的吧,咱不能让人家看笑话儿。”
我觉得此时我自己的声音很微弱,这跟在团里开常委会根本不是一个概念。我在团里是党委书记,关键的时候一锤定音。在这里,有爹,有叔,有舅,还有这个财大气粗的大弟,我自己狗屁不是。我忽然觉得心里很委屈,好在眼下我有发泄的地方,我对着娘的灵床又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