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徽香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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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香榧从屋出来时,过道还是黑洞洞的。听到隔壁房里几声咳嗽,她知道太太已经醒了。近来桂珍总是肿着眼泡,想是夜里忧思过度所致。她在房门口轻唤一声:“太太,我走了。”门里面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她嘘了口气,到厨房碗柜里拿了两个馒头,又夹了些腌菜,裹好后放进布包里,就出门了。

按老汉口的叫法,大致是以江汉路为界,依着长江的流向,江汉路以东俗称“底下”,那是租界和繁华的商业区,耸立着一幢幢高楼洋房,次一点也是里弄的石库门房子,是洋人和较有身份的华人生活的地方。往江汉路以西就叫“高头”,特别是六渡桥以外往居仁门这一带,多是低矮的棚屋,每逢下雨周围就成了泥糊塘,这便是下层平民的聚集地。香榧居住的法租界昌年里属于“底下”,汉正街这边却属“高头”,从“底下”法租界到“高头”汉正街几乎要经过半个城区。此时已是初冬,冷飕飕的风直往人身上窜,香榧裹紧了棉袄,但脸颊和鼻子还是一会儿就冻红了。可她又快不了,毕竟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只能高一脚低一脚地拖着步。走到六渡桥时,太阳才慢吞吞地露出脸,洒下几道淡薄的光线。香榧觉得有些燥热,她的后背已沁出了细汗,腿也有些沉重,却不敢耽搁,怕去晚了拿不到好一点的货,喘了口气,又继续往前走。

接近三镇市场时,已是人声鼎沸。狭长的石板路上,挑担子的,拖板车的,扛包的,提货的,摩肩接踵,川流不息。香榧小心地绕着,生怕他们撞着自己,一面还得注意着道路两旁的铺面。她心里早盘算好,进货要对路,还得要找信得过的店主。自己是头一次来,不知深浅,就找那些有名目招牌的铺子,免得上当受骗。瞧着茅泰兴梳子店,就走了进去,将各式各样梳拢篦子挑了十几把。见了刘文成针店,也买了些针黹用具出来。再看到袁祥兴广货店,又是毛巾、手帕、水果刀、镜子、雅霜、百雀羚……拣了一大堆。再出来时,已是鼓鼓一满布包了。

她想好了地方,决定去一趟大智门火车站,那里人流量大,像她手上这点小玩意,应该比较好卖。可远路无轻担,身子笨重,又背上一布包的东西,就像老马驮水似的吃力。走不了多远,就得停下喘口气,再接着走。挨到火车站时,已是十点左右的光景了。车站边上已摆了好些地摊,也多是些土特产和旅行用品。她踟蹰了一下,便在转弯角的一块地方拣了块砖头坐下,摊开一张油皮布,将买的东西整齐地摆放好,这才安定下来。不大一会,就有人上前来了,是一位拎包的男人,看样子是赶火车的,挑了一块毛巾,也没问价就买走了。接着又过来一对夫妻,女的说,她这里的东西比别的摊子清爽干净,看得出是正经来路,价钱也便宜,便买了梳子、镜子、手帕好几样东西。香榧觉得欣慰,看来自己还选对了路,初尝赚钱的喜悦,对接二连三光顾的人越发地殷勤备至。到了中午,就卖出了一小半的货,这才觉得肚子饿了,就拿出夹了腌菜的馒头,一边吃一边照顾着生意,想着下午能够卖出一半,她的本钱就回来了。到明天,她就是纯赚了。看来只要人勤快,就不会饿死人。心里舒坦,那冷铁似的馒头一样嚼得津津有味。

正吃着,突然半截砖头啪的一下砸在她的前面,几块镜子顿时成了稀烂。她脑子一炸,还没缓过神来,就听二十步远的一个胖女人已经开了骂:“哪里来的野货,跑到这里抢生意来了,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香榧听得来气,直喊道:“这地方是公家的,怎么就成你的了?”见她回嘴,旁边一个刀疤脸的男人就吼了起来:“邪完了,老子数三声,你还不快滚,看我不过来全砸了。”香榧见他来横的,气越发冲上来了,她也是不怕鬼的人,就昂着头回道:“我就不走,看你把我怎么样?”刀疤脸一听,额上的青筋都气暴了出来,这小婆娘还敢跟他顶嘴,真他妈的不信邪了,便开始喊着:“一……二……”旁边几个路过的人便围拢上来,有人拦住他说:“算了,人家一个女流之辈也不容易。”其他人便小声劝香榧:“还是走了吧,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都是结了帮的,火车站都管不了。”香榧知道遇到了一帮地痞,要在往常,她是不信这个邪的,自己现在是有孕之人,伤着了伢可划不来。她勉强吞下一口气,这才卷起油皮布离开。

香榧走了几步,想着手里还有这么多东西没卖出去,又强迫自己停了下来,就在附近的玛领事街摆起了摊。可毕竟不比在火车站,光顾的人就少多了。守了几个小时,还没卖到上午一半的货。她还想守一阵子,却见前面路口一阵乱哄哄的,有几个行人仓皇而过,一问才知又在抓人,几个日本兵正搜着《良民证》呢。她赶紧收起摊子,抄小路往家里赶。

刚走进石库门,一股焦味就呛到鼻腔里,她马上赶到厨房,果然是自家的饭糊了。忙把烧糊的饭倒出来,另淘米煮上。

听到刷锅的声音,太太才赶了出来,陪笑道:“一说话就忘了……”香榧一愣,便问是谁来了。太太眨巴着眼答一句:“还不是佑生,这一个多月也没回去,就在汉口做工来着。”香榧一听是他,心便提了一下。柴佑生是太太的堂妹夫,戚先生去世时,亲戚六眷来了些人,太太堂妹的伢们太小,走不开,太太就要佑生来了,那时候也正需要男人。佑生来了也顶事,当时太太和香榧早哭成一团,其他几位亲戚老的老,少的少,都上不得台面,佑生便担当起整个丧事的重任。那几天,从设置灵堂,招待宾客,到入棺送葬,全是柴佑生一人打理。到最后忙完,佑生黝黑的脸已瘦得像风干的腊肉。后来他走了,太太倒也叹息了几天。现在才知道他一直在汉口呆着。

香榧一边清理灶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忙着做菜。太太看有她照应,早回堂屋去了。香榧见簸箕里盛着冬笋,想是太太为招待佑生买的,太太对娘家人实诚,尤其喜欢佑生,就像亲弟弟似的。现在中年守寡,家境败落,就更在乎亲情了。但香榧对柴佑生一直敬而远之,不想跟他说多的话,这种关系还是注意点好。她一直呆在厨房里,也不进去跟柴佑生打声招呼,等饭菜全做好了,才端着托盘进了堂屋。

柴佑生正在修理那只咿呀作响的方凳,敲得嘣嘣直响。听到香榧的脚步,也不起身,背着脸对她道:“我说来了怎没见香榧的人呢,原是忙生意去了。”香榧说:“叫什么生意,只想去换点菜钱。”佑生听出些怨气,就转过话头说:“出去累了一天,回来还要做饭,真够辛苦的。”香榧说:“也没什么,都做习惯了。”随后又忙着给他们添饭。太太叫佑生停下手,佑生敲完最后一个钉子,才过来坐下。

吃了几口饭,太太便对香榧说:“佑生也想在汉口做事,我正劝他呢,现在汉口是日本人的天下,我们先生的厂就是被日本人挤垮的,这年头还能有什么奔头……”说着鼻子一酸,又像要掉泪的样子。香榧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活路。他是个木匠,不会跟日本人沾边。”佑生却摇头说:“可木匠做得再好,也只是小本生意呀。”见两位没有下文,他又说:“现在茶叶也越来越难做了,层层盘剥,落到茶户手里几乎所剩无几,表姐将茶园卖了倒是好事。”太太叹气道:“卖了也没落下,我把茶园的钱让先生转到布厂,还不是破了产?”佑生就说:“现在只能找日本人管不着的空档做了。香榧,你给我出出主意。”香榧苦笑道:“难说,日本人管不着,还有中国人自己拆台的事呢。”佑生看她脸上的表情,就问了一句:“是不是今天有人欺负你了?”香榧见两人都望着她,咬了咬嘴唇,才说出中午的事。两人听完,都闷闷地吃着饭。末了,还是太太宽慰她:“遇上这些无赖,损失几块镜子倒是小事,没伤着人就好。你今天走了也是万幸。阿弥陀佛哟!”香榧听了,才稍稍和缓了些。

吃到一半,佑生便问香榧:“在徽州时,我就馋你做的腌酱菜,你现在还做吗?”香榧说:“现在做的少,还是来汉口时做的四坛子,一坛腌雪里蕻,一坛辣白菜,一坛蓑衣萝卜,一坛酱黄瓜。也算你有口福,一直顾不得吃,现在才开坛,我给你挑点来吧。”说着就去了后面厨房。到她拿过来时,还未进屋,老远就有一股酸辣的香味扑鼻而来。见香榧手上端着两只小碟,一只盛着已腌成姜黄色的雪里蕻,另一只是切成细丝状的辣白菜,上面都淋上了一层薄薄的小磨麻油,愈显得鲜亮嫩滑,令人食欲大开。柴佑生马上夹了些雪里蕻到嘴里,一阵嘣吱嘣吱地脆响过后,佑生噘着嘴说:“呵,辣脆嫩,鲜死人,徽州家家户户都有腌菜坛子,我怎么就觉得你做的好吃呢?”香榧忙避开他的目光道:“这当然不能告诉你。”太太听得一愣,便睃着眼对他。佑生装作没看见,又嚼着腌菜说:“香榧,我看你有这手艺,何不拿出来示人呢?”香榧不禁问:“你说怎么个示人法?”佑生说:“你也不用摆地摊了,就卖自己做的腌酱菜吧。”香榧听得怔了怔,便问:“行吗?腌菜还能卖钱?”佑生若有所思道:“你做的腌菜味道独特,说不定是一条路子。”太太摇头说:“别给她出主意了,你看她几个月的身子,还能做这些?”佑生说:“先试一下吧,不行再寻别的路子。”

香榧听了他的话,心里多少有些活动。要说做腌酱菜,那可是她的拿手绝活呢。在徽州,家家都贮藏几个腌菜坛子,是为过冬准备的。大雪封山时,徽州人就会打开自家的腌菜坛子,一样挑出一些,有的爆炒,有的配上腊肉或野味一起下锅煮着,那香味便随着漫天的雪花飘散着,吹到好远都能闻见。过路的人馋不住,就敲开那家的门,在主人的灶边捻上一筷子在嘴里嚼着,或者与那家人围坐在一起,呷几口老酒,海吃一顿,那份享受真比神仙还要美啊。徽州人做腌酱菜都有自己独特的方法,风味便各不相同。他们也自有到别人家口尝腌酱菜的习惯。女人们都暗自较上劲,比试着谁做的腌菜好吃。由此徽州人还把腌菜坛子作为衡量女主人高下的一个标准。女伢从几岁起都要学做腌菜,到出嫁时,腌菜坛子就成了一部分陪嫁,谁的腌菜坛子多,谁做的味道好,就说明这女伢手巧能干,会做家务。香榧从八岁起就开始向姆妈学做腌菜,自己也爱吃腌菜,到戚家做丫头时,吃不惯厨子做的腌菜,就自己偷着做,等腌制好了,拿出来给大家品尝时,便是一抢而光。从此她做的腌菜就出了名。柴佑生那时在戚家大屋里做木雕,偶然尝到香榧做的酱腌菜,也赞不绝口,说香榧的腌菜比自家的堂客做得好吃多了。后来,柴佑生就爱有意无意找香榧搭腔,说一些山外的见闻。香榧知道柴佑生到过安庆,脑子比一般人活络,木匠活也比别人做得精细,但发现柴佑生的那双眼睛老爱瞅着她,心里慌慌的,就总是躲避着。可先生一去世,他还是来到汉口,现在又撺掇她去卖腌菜,还说自己要帮她。这就让她有些打梗,反而产生了抵触。虽说今天受人欺负让她难受,但还是不想马上听从佑生的话。于是推脱说:“明天我再出去试试,如果实在不行,再考虑做这件事吧。”佑生听她的口气,也不再做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