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关镇久已有之,扎在历史的深处,不过从没像现在这样热闹。小小的城镇处在交通要道上,深入康巴藏区腹地或要走出重重大山的车辆都得经过镇子。城镇不大,一支烟的功夫就能穿越。镇政府、公路局、学校、银行、派出所等单位在小镇一应俱全,再加上有一所规模较大的劳改农场位于镇尾,使得云关镇极有声名。
早些年,城镇的生活还很艰辛。没有电,也没有市场,连顿新鲜的蔬菜都极难吃上。镇上就只是那些单位,相隔着排列在路的两侧,住着背井离乡远赴千里深入藏区来谋生计的人们,整个小镇因此显得稀疏空落。那时候街道也还是天然的泥土和石块,更让小镇显得肮脏泥泞,像被大山之外奔腾的时代所遗忘。在那里工作的人们,常把自己比作农场的囚犯,那些囚犯倒是有期的,三五年不等,刑满也就释放。在这里工作的,都没啥好关系,几时能离开这僻壤全无定数。
城镇外面,是错落有致的藏房,三三两两掩映在杨柳和古柏间。这一带的藏族,都属木雅藏族,传说是西夏王朝灭亡后迁徙而至。他们半农半牧,上千年的岁月让房屋与人和自然有了默契,安恬闲适。
小镇的热闹当从可以私营木材开始,康藏高原一辆辆满载木材的车汇成河流一般源源不断地驶过小镇,这些轰鸣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带来了广袤世界丰富而繁杂的信息,带来了商店和餐馆。也让周边的农牧民不再死守牦牛和草原,有那脑袋和胆识都过人的住户,瞄着小镇的空隙,起楼造房,自己经营或租给别人。后来实施天保工程,不能再伐木材,不过经济之门已经洞开,各类时髦热闹的生意总会意想不到地繁荣开来。没人能说清松葺是怎样成为稀世珍品的,过去毫不起眼的普通菌子忽然身价不菲,每到松葺成长的季节,镇上就涌来行行色色的异地人,他们收购松葺,再倒卖给更大一些的老板,连夜拉到成都。据说真正让这些松葺身价不菲的幕后人都出自那小小的岛国日本,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爆炸后,他们发现山上唯一存活的就是这小小的松葺。不过这些都是传闻,亲眼能见的,是大把的钱在小镇四散开来,云关镇流动和长住的人口也增长了许多,还有那条残存着历史车辙的泥石路,也让带着焦味的沥青给覆盖了,让小镇整洁起来。
木材和松葺不仅带来经济,还带来了风靡康巴藏区的娱乐——英式桌球,满街沿都摆着草绿布面的球台,收松葺的闲暇之时围那球台赌上几局。卖松葺的本地老乡初时好奇地围观,后来也忍不住亲手试试,一发不可收拾。那身略显笨拙的藏装并不妨碍他们伏下身去灵活击球。当然,英式桌球也入乡随俗,早失了旧有的规则,胜负全由本地人约定俗成,简便而实用。
邹世杰原籍甘肃,世代务农。他在学校读到高中,没考上大学,再回农村种地,心里却不甘一辈子嗅那略带腥气的土味度过,下了决心走出农村,到城里学做生意。十多年时间里他东游西荡无所不干,钱没挣下,老婆却厌倦了留守的生活,离了婚,带着女儿另找一踏实的人过日子。没有家的牵绊,邹世杰更像那无根的浮萍,毫无顾虑地四处漂泊。听到松葺致富的神话,动了心,辗转千里来云关镇,他不知那神话传到千里之外时,本地的景象早已大变。松葺自高处跌落下来,回归旧有的价格和身份,遍街都是。不知道那些日本老板怎么了,潮水般的势头说来就来,说退就退,只留遍滩疮痍。有传闻说这一切怪不得别人,怨谁呢,都怨这本地的老乡,别看他们平日里连汉语都说不流利,但是脑袋要多聪明有多聪明,那些次品、没能及时出手的陈旧松葺总能让他们想出办法,变得特别有卖相。更加上给松葺里塞钢钉、铁丝,一切伎俩让各个层面的老板伤透了心。邹世杰初来云关,对这些不熟悉,他猜测松葺也像别的东西那样,一时炒高,赚了钱走人。想日本老板幕后操控,在对他们的传统仇视中,添了新恨。
刚到云关镇,见街上大部份是穿藏袍的藏族人,他们说藏语,行为习惯完全不同于他过去的环境。再加上云关镇如此之小,只一条不足半里的街,最初的印像如此凋敝偏远,让他在这陌生的世界进退两难。要立即回去,不符他那倔强的性格,远赴千里不能只当是来藏区旅游。他在小旅店里呆了几天,考察市场,那日赚斗金的神话虽已远去,多年的生意经验让他看到藏地的药材、特产是上好的东西,生存没问题,以后也还有发展的空间。在菜市场边租下一爿铺面,收购各类药材、特产,顺带出售一些藏人喜欢的物品,在商铺门前还摆了两张桌球,在长久的漂泊中,短暂地安定下来。
虫草是他在云关镇第一次被骗,这也不算意外,是生意总有骗局,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他回忆了一下那个叫泽央的藏族女人,未谈生意,她先讲自己是谁,在哪个地方,这不过是要取得他信任的简单方法,那名字和地方一定是假的。他把虫草摊开了,仔细辨别研究,他相信从此之后,再没人能用假虫草骗他。
看着眼前的假虫草,他想起早年常常被骗的事。这十多年时间里,打过交道的人要多杂有多杂,各种骗局要多巧有多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