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一家是邹世杰来云关熟悉的第一个藏族家庭。他家里在前些年松茸疯狂之时,挣得钱后从山里迁到云关镇,买下一辆卡车跑运输。多吉与邹世杰虽然年龄相差近二十岁,却因一次奇遇,两人关系非常好。
绒布是多吉的爷爷,满头须发尽白,他爱在每天晚饭时喝青稞酒,把双眼喝到迷离讲老旧的往事。有太阳时,他习惯来邹世杰的店外晒太阳。
他的经历极为传奇,自小放牧,旧社会里听说离云关不远的鱼子溪金洞帮金老板挖金能挣大钱,按当时的习惯,背一袋糌粑,拿几条风干牛肉,就去了鱼子溪当金夫子,在金洞里没日没夜地干。当时最爱听那挖金的故事,说金子和人的运气习习相关,不搭运的人,怎么挖都见不到金,红运当头的,得来却全不费功夫。盛传一汉地远来的金夫子,跟一霉运老板,挖了半年都没见点金色,那老板的家底全贴进去,到后来,连金夫子们的肚子都没法管饱,眼见支撑不起,大家都想着第二天散了,该回的回,自认倒霉。当夜,那人睡梦之中被尿胀醒,去窝棚外的角落解溲,一泡滚烫的尿冲下去,冲在一块石头上,冲掉外面的泥土,那石头在朦胧的月光中竟然反射出光亮,那人好奇,捡起一看,竟然是一大块橙黄的金子,也不再回窝棚取行李,连夜偷跑回了家乡。
这盛传的故事总让年轻的绒布习惯喝许多水,把肚子灌得老胀,不时要出去撒尿,对着大小不一形态怪异的石头一气尿去,没尿出金子诱人的黄色光亮,倒也尿出了另一个传奇的故事。那是上午临近中饭的时间,五个金夫子还在极深的金洞里淌着汗一锄锄开掘。绒布忽然尿急,要出去小解,同伴笑话他梦想一尿尿出个金娃娃,让再憋会儿,马上出洞子吃中饭了,省得来回跑。绒布等不及,跑到洞口撒尿,一泡尿还没拉完,猛听洞里轰隆隆响,一大股黄色的烟尘从洞口弥漫而出。知道洞塌了,几人都给埋在里边,绒布慌了神,撒腿就跑,连夜赶回家里,喝下两碗滚烫的奶茶也没压住全身筛糠似的颤抖。第二天暗想自己为啥要跑呢,该跑路的是金老板,干了十多天基本的工钱没拿到,睡觉的包袱也扔窝棚里了。平了前一天的恐惧,再去金矿,那四具尸体已被人挖出来,四张席子裹着,就摆在洞口边的空地里。寻金老板时,早不知逃到哪了。
这些经历让绒布极早就学会汉语,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正是在鱼子溪金矿学来的,说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这话最初听到,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只觉那音韵绕着,很好玩,常常像饶口令一样学着说,到后来,成了习惯,挨着意思的就拿这话来说。他后来替十八军做过翻译,刚解放时,动员去康定工作,他舍不下牛场,舍不下山巅的草原,竟给推了,一辈子侍儿养女,过安恬的牧民生活。
那天下午,夕阳映照着绒布,让他黝黑的脸泛出饱经风霜的光亮。店里,有两个牧民出售天麻和贝母,还有几个看热闹,让拿电动的转经筒看看,插上电,看见转经筒闪耀着彩光,不停转动,很是稀奇喜欢,问了价钱,有些不舍,就围着看。邹世杰收了贝母和天麻,看他们念念不舍的神态,又降了些价。几个牧民都动了心,久久不愿离开,好不容易叹息着走了,说挣够钱再来。邹世杰收好转经筒,这才得空去陪绒布晒那最后的太阳,刚走到门口,意外看见泽央站在电杆边,守着那匹乌黑的马,她在等待那些顾客离去,这时候看见邹世杰站到门边,走上前来。泽央没裹头巾,穿一身单薄的浅绿色藏装,满头都扎了小辫,一脸羞涩。
她的出现让邹世杰大感意外,一般卖假货骗了人的,躲都来不及,哪有主动找上门去的。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见她走上前来说:“邹老板,我来了。”
想起泽央第一次来店里时说话的生涩,这一次她倒把自己当成熟人了,邹世杰微微笑起来,略带嘲弄地说:“你叫啥?哪里的?”他指望着她出错,把那假名给忘了。
泽央略带诧异地说:“邹老板给忘了?我是泽央,郎卡扎的。”
邹世杰点上支烟,心想这人名地名她倒记得清楚,问:“你来还有啥事?”
泽央说:“我们进店里说。”
那一会儿邹世杰的目光特别冷硬,说:“有啥就在这说。”
泽央看看四周,又看看绒布,说:“邹老板,我这里金子有一点,你收不收?”
邹世杰先想断然拒绝,后又多了个心眼,对金子他还不太在行,这是个积累的机会,学学认识假金子是怎样的,说:“你拿出来,看看。”
泽央从藏装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口袋,递给周世杰说:“人家卖是140元一克,我们熟,就120元。”
邹世杰接过皮袋,感觉沉甸甸的,打开了,里边还有一个小红布口袋。他想这也算得上包装了,费尽心机的包装,虽然没有华丽的外表,却透出里边东西的珍贵。他嘴角含着笑把红布袋托在手里,看见里边是小颗粒的沙金,泛着黄澄澄的亮光。手里的这一堆东西从外表来看,根本分辨不出真假,托在手掌,那坠手的感觉也一模一样。不过这会儿他坚定地认为这袋里的全是假金子。他把红布口袋重又拴好,放入皮袋里,还给泽央说:“我不收金子,你找别人去吧。”
泽央说:“我们熟,你收了吧,别的老板我不熟。”
坐门边的绒布听到沙金,极有兴趣地凑上来说:“我看看。”
泽央拿出红布袋子,绒布托在手上,摊开了,细细看过一番说:“这沙金成色特别好,很纯呢。”
邹世杰吃了一惊,说:“真的?”
绒布说:“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我那时候挖过金,虽然自己没挖到,别人挖出的旺金倒是饱够了眼福。”
泽央说:“邹老板,你收了吧,我急要钱,家里等着用。”
邹世杰的心动了,砍价说:“一克80吧,我就收。”
泽央点点头说:“要得,我们熟,以后还要打交道的。”
把钱拿到手,泽央非常开心,临走时,给邹世杰说:“邹老板,你空了来郎卡扎,我们家里坐坐。”
邹世杰笑着给她挥挥手,看她翻身上马,缓慢地沿公路边向前走。泽央在马背上东张西望,注视着公路两侧的各种店铺,沉入西山巅的夕阳斜斜地照亮了她和那匹乌黑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