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得出去找活干了，在家里，妻子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倘若他在家喝着茶吸着烟，然后再哼几段陕北民歌，说说什么挖窑洞的话，妻子就会狠狠地骂他脑子进水了，神经不正常！老高受够了，妻子也受够了，所以，老高得出去找个活干了。挣多挣少不要紧，关键要和妻子拉开距离，距离产生美嘛。老高在想，自己干个什么活才合适呢？男性，55岁了，身无长技，不文不武，唯一的优势就是有时间。老高上街买报纸，专门看招聘一栏，看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活可干。
那一天，老高看到有一家果品公司招聘门卫，干12小时休24小时，月薪1500元。老高心动了，老高不是对自己没数的人，他知道，机关干部，一辈子不学无术，在位时，多多少少都有点权力，都不同程度地趾高气扬，一旦离了岗，什么也不是。老高处里有一位处长，长老高几岁，在位时腰板挺得直直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红光满面。退休不到半年，有一天早上，老高在街上碰到了他，几乎都不敢认了，他腰也弓了，花白的头发散乱着，脸上突然增加了那么多皱纹，手里还牵着一条小狗。
老高迎了上去，说：老领导，你还好吧？
那位处长勉强一笑，说：还行吧。
老高问：老领导一直在家？
不在家干什么？咱又会干什么。
老高手指着那条小狗：这个……这个……挺好玩的。
处长说：解个闷呗，要不也是闲着。
现如今轮到老高了。处长都什么也不是，别说老高这个小科长了。幸亏老高胸无大志，只要让他听听陕北民歌，想想挖窑洞的事，就心满意足了。那个果品公司老高想去试试，门卫就是看传达，白天收收发发，夜里锁好门窗，睡觉就行。一个月挣1500元，能帮着家里解决每月的还贷。老高拿着报纸，指点给妻子看。妻子只瞄了一眼，就说：很好很好，也累不着，你快去报名吧。然后又腔调柔软地对老高说，老高，我也想让你年过半百后在家享清福，可是不行啊，25万的房贷摆在这里，我天天睡不好觉。
妻子说这样的话，老高十分理解。自从把一辈子的储蓄50万元交给地产公司后，他也心情沉重，要不怎么能天天想着挖窑洞给儿子当新房呢？可是，他觉得妻子说的话耳熟，好像在哪儿听到过。哦，想起来了，是电影《南征北战》中解放军营长的一句台词：我也想在今天晚上发起进攻，明天一早就打败蒋介石的800万军队，可是不行啊……
沂蒙那个山来哟，好风光哎……
老高耳边又响起了沂蒙小调。老高摇摇头，心想，这是哪里和哪里呀？应该是陕北民歌嘛，怎么变成了沂蒙小调了？都是《南征北战》惹的祸！
老高应聘的那家果品公司，实际上是在一条“干道”里。“文革”时期，所谓的“备战备荒”，中国大小城市里挖了不少曲曲弯弯又深又长的防空洞。这些防空洞就叫“干道”。1972年老高刚参加工作，也挖过干道。当时，老高所在的那家工厂，隶属市化工局，工厂在自己的厂院内挖洞，化工局听从市里的统一安排和分工，在市区内分一个地方挖洞。老高当年17岁，进厂报到后，就调到局里挖洞去了。两年后，才回到工厂。这样说来，老高现如今痴迷于挖窑洞，是有一定历史根源的。全中国的干道挖好后，等呀等，没等来帝国主义的原子弹，却等来了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文革”结束了，所有的干道都没派上用场，一个个洞口黑乎乎的，像一张张因为尴尬而闭不上的大嘴。
没想到，派不上用场的干道，却成了贮存水果的绝佳之地。不久，便有满载着各种水果的大货车轰轰隆隆开进干道，卸下货后，又轰轰隆隆开出来。像所有的洞穴一样，干道里冬暖夏凉，气候湿润，贮存进去的水果不但不变质，还会长期保持新鲜。
老高应聘上了，具体工作就是看护贮存水果的洞。第一天上的是白班，老高站在洞口外四处打量。这是位于市区内一座小山脚下的洞，这座小山因为过去采石，被整整劈去了三分之一，因为采石而被削成绝壁的这一面，山根下就打了防空洞。山根下有个大洞，汽车进进出出，山顶上还长着密密的黑松树，鸟儿在树林里叽叽喳喳，这样的布局很像陕北高原上的窑洞。洞前是一条马路，马路对面是成片的居民楼，一家饭店的红色招牌正对着洞口，招牌上写着：内蒙羊肉，又嫩又鲜。马路边上还有公交车站，一会儿就有一辆公交车驶来，停下，上完了乘客再开走；一会儿又来了一辆公交车，停下，上完了乘客再开走……
老高又产生幻觉了，他觉得这个地方适合挖个窑洞住人。这个地方属于市中心，热闹又繁华，倘若在这个地方给儿子挖个窑洞当新房，最合适不过了。可是，在哪里挖呢？老高回过头，端详着防空洞。看着看着，心突然就凉了。老高在挖窑洞这件事上想了许多许多，就是没想到地质地貌问题。黄土高原上全是土，可以挖窑洞，老高住的这座城市，地上地下全是花岗岩，怎么挖洞？老高想起了当年挖干道的情景，每挖进一米，都得靠炸药爆破，然后往外清理石渣，可费事了。在这样的地质条件下挖窑洞，就得算笔账了——炸药多少钱？炸完后平整那些龇牙咧嘴的石头墙壁多少钱？还有地面，也全是坑坑洼洼的石头，硬得很，平整起来恐怕也不少花钱……算着算着，老高就出汗了，挖窑洞原本是为了省钱，要是花钱比买房子还贵，那有什么意思？
老高沿着洞口往洞里走，边走边看。洞很大，开进一辆重型卡车绰绰有余。洞的墙壁和顶棚都用“被服”好了，很光滑，两面的墙壁和洞顶都装了照明灯。洞的主道两边，有一间又一间的“侧洞”，这就是贮存水果的地方了，一箱箱一篓篓的各种水果都堆在那里，老高嗅到了一股水果的清香，沁人心脾。
老高往回走，走到洞口时发现了奇迹。在洞口的一侧，还真挖了个小“侧洞”当守卫室，刚才往洞里走时，他竟然没看到。这个洞不大，呈正方形，约有十二三个平米，墙面顶棚和地面都“被服”得平平坦坦。洞口有门，门上有玻璃窗；洞内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有暖水瓶和一部电话，桌子旁有一把椅子，还真像个家庭小卧室。这里，就是门卫值班时呆的地方。
嘿！老高乐了，这不就是一间样板房嘛，这个“样板房”符合老高脑子里窑洞的模式。他就是这样设计的：挖一个主洞当客厅，主洞两侧再挖几个小“侧洞”，分别当卧室、当厨房、当卫生间。老高走进守卫室，坐在椅子上，还挺舒服。他拿起桌子上的电话，话筒里传出嗡嗡的电流声。他站了起来，在守卫室里来回踱步，心里盘算着挖这样的一个洞的成本是多少。他想象着，等哪一天他真找好了地方，要挖洞了，就去地产公司把自己那50万元钱要回来——不，干脆把房子卖了，1万元一平米买的，卖1.1万元一平米，自己还能赚7.5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