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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神(1)

政治

随着那辆解放牌大汽车缓缓驶来,她出现在邻居们面前。

连日里,怒江广场一带的居民已经看惯了那些耀武扬威的解放车或别的什么车穿街越巷,招摇过市,看到那些车,居民们已不像最初那样躲在家里探头探脑,而敢于夹道欢迎一样站在街边看热闹了。车上那些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人,有时候是工人,有时候是农民,有时候是学生,但不论是谁,一律举着标语,舞着彩旗,喊着口号,握着红缨枪或大片刀或短匕首或长木棒,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但以前来的那些人,怒江广场的居民都不认识,只能呆看着他们把广场当成磨道,一圈圈地绕来绕去,一遍遍地吵吵嚷嚷,直到他们腻了烦了乏了累了,班师回营,怒江广场的街坊邻居才敢议论纷纷。可这天,大伙提前议论了起来,因为绕广场示威的人里有他们的熟人——

“丫——蛋……”有人小声自言自语,有些惊讶。

“丫——蛋……”有人与别人悄悄交流,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丫——蛋……”有人大声喊叫起来,兴奋和激动使他们忘乎所以。

“丫——蛋……”车上的那些红卫兵男女,有不少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重复着路边不时叫喊出来的那个土气名字。

那个惹人注目的大身量女红卫兵,正是广场西头老王家的小闺女丫蛋。

说丫蛋惹人注目,不是她在穿着打扮上有什么特殊。她头上扁扁地扣一顶新军帽,身上紧紧地裹一身旧军装,腰上那条武装带上的铁扣卡,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射出亮光,像射出一串串呼啸的子弹,这与其他红卫兵没有两样。说丫蛋惹人注目,是因为她在汽车上所处的位置比别人特殊。此时的丫蛋,不像别人那么挤挤挨挨地圈在车厢里,而是站在大解放驾驶楼的踏脚板上,将身体悬在车体之外,满脸庄严地面朝汽车行驶的前方。她左手伸进敞开的车窗,勾着车门内侧,以保证身体不失去平衡;右手握着的红缨枪则牢牢地拄在踏脚板上,既夸张地渲染出了她的威猛凶悍,又多少可以作为她身体的另一个负重点,为她增加些安全系数。其实,车开得不快,丫蛋没有失足坠地的危险。她手里那杆红缨枪比较寻常,尖头菱形的亮铁片子和红染料浸过的驴马鬃毛,人们已经见怪不怪。让人感到新鲜的是,她嘴里横叼着一柄双刃枪刺,由于叼住那沉甸甸的枪刺需要龇牙咧嘴,这就使她的脸扭曲出一副既滑稽又狰狞的古怪模样。懂行的人看得出来,那枪刺,虽说旧了,却是货真价实的日本玩意儿,真正三八大盖上的长刺刀,把手处,还带着半拉卡锁挂钩呢。此时丫蛋把它叼在嘴里,正是“武装到牙齿”的真实写照。本来,在街边的喊声响起来之前,“武装到牙齿”的丫蛋是目不斜视的,可“丫蛋”的叫声此起彼伏,特别是车厢里也有同伴模仿了起来,丫蛋的表情就不自然了。她把投向远处的目光收了回来,同时缓缓移动攥红缨枪的那只右手,抬到嘴旁,抓住枪刺一端的半拉卡锁挂钩,将枪刺从嘴里抽了出来。大概她咬枪刺的时间太长了吧,如同驴马骡子戴久了嚼子,口腔必然发紧发木,所以,她的上下颌骨动几下后,空出来的嘴并没立刻发出声音,她只是无言地回了下头,朝车厢里的红卫兵同伴们扫了一眼。立刻,那几个笑嘻嘻地念叨“丫蛋”的人不吭声了。看来,这辆车上她是头头。接下来,数秒钟后,她腮帮子可以自如活动了,她就把脸再转向路边那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邻居们,毫不客气地吼叫起来:

“操,别他妈乱叫,老娘现在叫王英姿——飒爽英姿五尺枪!”吼叫的同时,她还狠狠地用红缨枪在她脚旁的踏脚板上顿了一下。

邻居们被丫蛋——王英姿给骂愣了,那小声嘀咕的和大声喊叫的,都很尴尬。在他们的印象中,喜欢害羞的丫蛋不会骂人。但现在丫蛋会骂人了,既然这样,他们当然犯不上自找挨骂。于是,几乎所有看客都止了声息,包括不认识丫蛋也没叨念丫蛋这个名字的看客;没有顾忌到丫蛋发火的,只剩下一个人,这人不光没理会丫蛋的骂,还追着汽车,边跑边继续向她叫喊:

“丫……哦英姿呀,别叼那刀,别割着舌头磕着牙呀!”这是丫蛋的妈妈。

丫蛋没骂她妈,因为长长的枪刺又横在了她的脸前,她只是转头重新看向前方,对她妈妈不理不睬。她与几分钟前又一样了,红红的嘴唇肉乎乎地撅着,白白的牙齿脆生生地咬着。

从此,默默无闻的老王家小闺女丫蛋王英姿,成了怒江广场一带的名人,走在街上,有些人会躲躲闪闪地避开她,另一些人则会凑上前去点头哈腰。关于她的种种传闻,也不胫而走,她成了邻居们眼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红色女侠。有的说,她是中学生“百团大战”的组织者,有的讲,她是攻打铁西工人村的“铁血敢死队”的成员,至于她如何带人抄了赵地主钱富农的家,怎样批斗了孙资本家李破鞋,又多么惊险离奇地挖出了潜伏多年的刘特务王间谍,就更是传得神乎其神了。那段时间,她妈逢人说得最多的是:我家英姿又有好几天光革命没回家了。

但王英姿这种风光的日子没过太久,社会上就不时兴舞刀弄枪了,人们主要用嘴斗来斗去。王英姿不善说话,开会时,只会骂咧咧地说老子宰了你。显然,用嘴打架不是她长项。她也就不怎么出门了,天天跟她妈缝纫绣花,或用苞米秆子编门帘窗帘,重新回复为过去那个喜欢害羞的女孩子了。又过不久,她和她的红卫兵战友们又一道成为下乡知青,跑到盘锦种水稻去了。在干活上,王英姿是个舍得力气不偷懒的人,像斗嘴不行打架行一样,她学习不行但劳动行,所以,下乡不足半年,她重又变得大名鼎鼎,在当地,人人都知道半边天突击队里有个比男知青还能干的铁姑娘叫王英姿。

再度风光起来的王英姿,她的光辉历史也又被传扬开来,她重又成了传奇人物:先进知青、劳动模范、优秀党员、扎根典型。只是,别的扎根典型都在农村结婚成家了,轮到她,十里八村的打架大王都不敢娶她,他们怕她的“老子宰了你”。后来所有知青都回城了,连那些早已当了爹妈的扎根典型也办好离婚手续回城里了,她才也被抽调回来。这时候,她已经快到三十岁了。

回城后,她工作还没安排好呢,政治审查就先找到了她,有关部门要搞清楚,她身上到底有多少命案。清查的结果令人惊讶,这个在传说中血债累累恶行滔滔的女打手,只是最初造反时,对一个老师骂过粗话,又用刀威胁过另一个老师。对这个审查结果,王英姿说不好该喜该悲,虽然它免去了她有可能面对的牢狱之灾,可也打碎了她头上的耀眼光环,甚至人们开始传说,她从小就是吹牛大王,挺大个个子见人就脸红,屁能耐没有,打“百团大战”时她是逃兵,参加“铁血敢死队”后她成了叛徒。但这个审查结果还是利大于弊,由于人们知道了王英姿并不是杀人如麻的女刽子手,而只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任劳任怨的、有时说话稍嫌粗鲁的人高马大的力量型姑娘,也就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了。很快,一个刚刚平反出狱的前反革命成了她丈夫。

婚姻生活的最初几年,王英姿与前反革命过得还好,顺利生了对双胞胎儿子。可自从那双胞胎上了小学,王英姿与前反革命间,舌头碰牙的矛盾冲突就无止无休了。前反革命读过两年大学,能讲会说,伶牙俐齿,每次吵架,骂出来的话都一串一串的:杀人犯、刽子手、女流氓、母夜叉、三种人……可王英姿只会骂一句话:反革命!他们由最初的骂架发展为打架,一气打了十年出头。虽然前反革命是男人,王英姿是女的,可打过几架,他们就都发现了,一旦两人动起手来,常常半斤八两难分胜负,甚至更多的时候,女优男劣阴盛阳衰。这样,他们每次的交锋都由前反革命嘴巴上得益开始,而以王英姿拳头上获胜告终。

有一天,前反革命喝了点酒,又无事生非地骂了起来。王英姿依照以往的经验,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自顾给两个准备高考的儿子削苹果皮。可她不吱声,前反革命就没完没了,影响了儿子看书学习。为了让前反革命消停一点,同样依照以往的经验,王英姿回身把水果刀朝前反革命胸前刺了过去,同时嘴里叨咕一句:老子宰了你!依以往的经验,这种时候,前反革命应该躲避,并且躲开之后,立刻偃旗息鼓,见好就收,从而提前中止一场肯定对他不利的全武行冲突,但这回,不知是因为酒后的反应不够灵敏,还是二两白干壮起了胆子,那前反革命,对妻子的威胁与进攻居然没当回事,不仅没躲,反倒继续叫嚣着扑了上来。这一下,王英姿收手回撤就来不及了,她手里的水果刀,准确而顺畅地戳进了前反革命精瘦的左前胸,陷在了他的心脏深处。那样一把单薄的水果刀呀,竟如此轻巧地把一个活蹦乱跳的成年人生生捅死了。

科学

傅英是个早慧的孩子,她成为大学少年班里的本科生时,比她大一岁半的哥哥还常常在爸妈跟前撒娇耍赖呢。少年班也叫神童班,一帮十三四五岁不等的小孩,夹在那些二十多岁三十来岁的成人中间,在校园里构成了一道特别的风景。五年以后,当已经高出妹妹一头的哥哥终于也趾高气扬地成了大学生时,傅英的硕士研究生都念一年了。

傅英出国,是这时候的事。

作为优秀学生,傅英是被公费送往美国的,在硕博连读的三年时间里,她必须完成一般人至少需要五年才能完成的学业。待美国的学习结束以后,她将直接回到母校,回到系里,主持届时将由药物分析实验室分离出来的毒物分析实验室的工作。学校对她寄予厚望。系主任找她谈话时,郑重地说:“如果不出国,毒物这一块,国内已经没人敢教你了。”

其实傅英不想出国,那么老远,人生地不熟的,她生活能力又那么低,谁照顾她呀。她终究是个刚刚二十岁的大孩子嘛。她知道许多同学都渴望出国,她试图把这个人人觊觎的名额转让出去。“主任哪,其实我没那么优秀,”傅英发自内心地说,“我就是闲着没事,在实验室待的时间比别人长,别人要是也待这么长时间……”

“不对,”主任打断她的话说,“你对毒物,有种特殊的感觉,如果你掌握的设备更先进些,你的潜能深不可测。”

傅英觉得压力很大,但她是个刚刚举拳头宣过誓的共产党员,她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但直到上飞机,她还一个劲地冲主任嘟囔:“那我回来后,千万别让我主持毒物室,我不会管人更不会当领导,我除了做实验啥也不行……”

可三年以后,到了傅英该学成归国的时候,却没人能见到她的踪影,新学期开学挺长时间了,系里才收到她一封短信,表达的意思还半明白半糊涂。“对不起,暂时我不能回国工作,我辜负了你们,请原谅。”这是明白的部分。“现在我知道了科学的天地多么广阔,我感谢你们送我出来。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期待着系里毒物室的早日建立,届时我将倾力回报。”这是糊涂的部分。首先,提到科学天地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就是数典忘祖弃规违约的理由吗?其次,单提一句毒物室是什么意思,是要提醒系里别食言,如果她回来,一定得给她把毒物分析实验室搞起来并让她当头头吗?最后,倾力回报是什么意思,如果系里的毒物室建了起来,她也如愿作为头头主持工作了,那就算是回报了吗?要知道,一年半以前她回国那次,虽然来系里了,可除了带回一堆看起来让人头疼心烦的英文毒物分析资料,连盒美国巧克力都没能拿出来请大伙尝尝。

系里老师们得出的结论是,乖乖女傅英学坏了,在自私自利的资本主义社会待了几年,她变成了一个没有信誉的人,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一个硬拿不是当理说还花言巧语为自己开脱的人。

不久后,有学校领导去美国公干,访问傅英就读的波士顿大学时,顺便找了一下傅英,可没找到。不是有人有意隐瞒,是的确没人知道她去向,波大毒物实验室的人只是一个劲地说,那个瘦瘦小小的东方女孩,是个毒王。学校领导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把傅英称作毒王,可他不懂英语,不懂化学,不懂药也不懂毒,他只能想当然地把傅英与美国电影里那些性格变态的吸毒者或投毒害人的黑帮杀手联系在一起。他不敢再打听傅英了,怕人家指责他的学校把个罪犯派了出来。学校领导回国以后,私下里,便有两种说法流传开来:一,傅英已经叛国投敌,很有可能去了台湾,当了间谍,成了一名职业杀手,如同有人擅长射击有人精通刀术一样,她的专长是给人下毒;二,傅英在美国染上了毒瘾,和几个黑人墨西哥人一起同居,每天只以大麻吗啡海洛因为食,体重已不足四十公斤。直到又过了几年,人们看到,几乎所有出国的学生,不论自费还是公派,不论去欧洲北美还是日本澳大利亚,但凡活得下去的都不回来了,人们这才不再不着边际地想像傅英,人们只是慨叹道:“她那么小个人,那么单纯质朴天真无邪,却原来比谁都狡猾都有主意,她真会伪装呀。”再后来,好多年就过去了,不仅出国留学不再新鲜,连“海龟(归)”“海带(待)”都不新鲜了,母校的人也就把傅英忘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