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天津打工那年22岁,读过几年私塾且英俊倜傥的父亲是因家境贫寒被迫外出求生的。那一年叔叔18岁,在饥寒交迫贫困潦倒的情况下,把老大撒出去闯世界并期盼以此改变全家的命运,是天经地义的事。父亲在天津举目无亲,他沿街乞讨四处流浪了几个月以后,一家笼屉厂的老板收留了他。开始人家不教手艺,只叫他干杂活,管吃管住,并不给分文报酬,这对于父亲来说就已经知足了。父亲很有眼力,干活也十分卖力气,把柜台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深得老板的喜欢和宠爱。一天,父亲早晨起来收拾柜台发现地上有一块洋钱,马上捡起来送给了老板,第二天早晨又在地上发现一块洋钱,父亲又捡起来送给了老板,善良而单纯的父亲丝毫没有察觉到老板是在考验他,身无分文的父亲未曾犹豫,未曾产生丁点的私心杂念,熟读《朱子家训》的父亲时刻检查对照自己:“莫贪意外之财,莫饮过量之酒。与肩挑贸易,毋沾便宜。”我们懂事以后,父亲也常用朱子家训启蒙我们,从“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开始,让我们逐字逐句地背,稍有差错便招来父亲错落有致的五指扇,等我们长大以后,父亲就一点一滴让我们按着去做,走了样,便家法从事。
父亲很得老板的赏识,就让账房先生教父亲算账,父亲没进过学校门,对算盘一窍不通,账房先生先从“小九九”开始教,父亲只会背不会打,账房先生打两遍,就背着手出去喝茶了。父亲开始练,还没打完,账房先生进来朝算盘上一看,不屑地说:不对,不对,根本就没这个数。便又出去喝茶了。嘴里还哼着:小九九,不用打,上边俩,下边俩。父亲很有悟性,等账房先生再进来的时候,算盘上已经出现了“上边俩下边俩”的格局。账房先生不信,父亲不慌不忙地又打了一遍,一点不差。账房先生后来又教父亲“凤凰单单翅”、“凤凰双双翅”、“大扒皮”、“小扒皮”,只用打一遍,父亲就会了。账房先生对老板说:我不能再教了,再教我的饭碗就让他顶了。这话没说多少天,果然老板把店里所有的账目都交给了父亲。父亲管理得井井有条,长年累月,不曾出现丁点差错,父亲的算盘越打越熟,越打越精,越打越响,很快在天津卫出了名。有一次,不知一家什么单位组织珠算比赛,父亲得了冠军,从此,老板对父亲恩宠有加。我记事的时候,父亲已经是生产队的队长兼会计了,哪个小队会计把帐弄乱了,大喇叭里就催父亲去拨乱反正。只可惜,父亲一招鲜的珠算绝活,我们谁也没能承袭下来。
老板见父亲聪明过人年轻有为,而且人品极佳,不仅把帐交给父亲,还把手艺传给父亲,父亲心灵手巧,再加上勤奋刻苦,一整套编笼屉的手艺很快学到手。当时这家产供销一条龙的笼屉店在天津卫是独一家,买卖兴旺,利润丰厚,生产规模越来越大,门脸越建越阔,生意越做越火。这里边,父亲可以说是功不可没。老板曾经说过,自己年纪大了,这份家业迟早要交给父亲,因为老板膝下无儿女。也就是说,父亲成为天津卫的阔老板,只是时间的问题。
可惜事情并没有朝着利于父亲的方向发展。
在父亲去天津的第13个年头,也就是1955年,叔叔因不大点的小事和爷爷拌了几句嘴,爷爷第一次抡起巴掌扇了叔叔的脸,从小没受过委屈的叔叔连夜不辞而别离家出走,一个月以后给家来信说已在东北落户了。叔叔的离家出走,使这个家塌了一根柱子,在让父亲还是叔叔回柳条庄支撑这个家的问题上,爷爷和奶奶的意见发生分歧,最后奶奶托人给父亲发了电报。起初父亲不想回来,只要家里来信诉苦,他就赶紧寄钱,后来奶奶急了,又托人给父亲捎口信:要你爹要你娘,就回柳条庄;不要,我们死了也不用你回来收尸!
父亲是大孝子,他对《朱子家训》中“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的格言有深刻的理解,他很快做出选择,弃商归田,养活父母妻小。老板劝他慎重考虑,尤其是天津户口别轻易丢掉。父亲说:爹娘都快活不下去了,我还要天津户口有什么用?老板见留不住父亲,就问他有什么要求,父亲便向老板提出:我走了,让我兄弟来接班。老板犹豫了一下同意了。老板觉得这样远不能报答父亲,又说:这店里的东西,只要你相中的,就可以拿走。父亲选了一把算盘,那是父亲在那家笼屉店辛苦了十几年,索取的最后的回报。那把算盘至今还在父亲身边,他当公社粮站会计到小队会计,一直就用它。
那年10月,父亲极其悲壮的告别了天津,从此再无缘与这座城市谋面;那一年,远走东北的叔叔奉父亲之命开进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