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父亲之前，我曾想象过遭受车祸的父亲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尊容。据我记忆，由农民变成工人再由工人变成农民，由群众变成干部再由干部变成群众的父亲，一向是注意修边幅的，性格是爽快达观的，从外表上谁也看不出他内心遭受的磨难和冤屈，这一切构成了父亲的人格魅力，也赢得了柳条庄人的拥戴。可如今他毕竟是50开外，遭受重伤，与我5年没见过面了。
父亲比我想象得还惨，大概是长期卧床的原因，父亲的眼睛红肿，目光呆滞而无神采。见我进来，父亲想直直脖子，动不了，嘴咧了一下，把眼睛闭上了，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淌在枕头上。我这远离父亲5年的不孝之子走近，上前抓住父亲的大手，我什么也没有说，撩开被子看父亲的伤势，父亲示意不让动，我还是把被子掀开了，父亲赤裸着身子，腿上、身上都固定着夹板，所有的伤口都没有愈合，有的地方还缠着绷带，绷带上渗着血迹。
父亲慢慢把眼睛睁开，问我：部队能脱开身吗？
我点点头。
父亲又问：赶上给你爷爷入殓了吗？
我点点头。
父亲说：你爷爷这辈子不易，大好人……满村没有一个红过脸的人，88岁了，喜丧啊，喜丧……
父亲的声音是哽咽的，我从来没见父亲这么伤心过。
父亲出事到现在已经20多天了，当时爷爷正在弥留之际，守着爷爷的娘顾不了父亲，照顾父亲就全靠村里的父老乡亲了，父亲一再嘱咐娘，只要他不咽气就别给我拍电报。娘是善良女人，她不忍心让老自家欠乡亲们更多的感情债，就让人偷偷给我拍了电报。
我心疼地埋怨父亲：都50开外的人了，还给人家拉什么砖？而且还是给那个王八刘爷家。
父亲自然也想起了自己跟刘爷家的恩怨，摇摇头说：做人应该记功不记过，忘怨不忘恩。谁家没有用人的时候？
我还是埋怨父亲：在咱们家，你这事出得起吗？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一躺在床上，不等于塌了天吗？
父亲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说：我还是复员回来吧，家里这日子往后怎么过？
父亲有些急了：不是部队上没撵你吗？你回来做啥？你能替我躺在床上吗？
我说：我回去就要求复员。
父亲咳嗽两声：你混蛋！你没出息！父亲又咳嗽两声：把尿壶递给我。
去为父亲倒尿壶，我又偷偷流了泪。我的父亲遭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