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上的卜辞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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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帝国与诗艺

罗马人在征服希腊人的一个多世纪之后,贺拉斯才写作了罗马人首部诗学著作《诗艺》,难道这是一个延迟的补偿与修正行为?而他在其中感叹道:“诗神把天才、把完美的表达能力,赐予了希腊人;他们别无所求,只求获得荣誉。而我们罗马人从幼就长期学习算术,学会怎样把一斤分成一百份。‘阿尔比努斯的儿子,你回答:从五两里减去一两,还剩多少?你现在该会回答了。’‘还剩三分之一斤。’‘好!你将来会管理你的产业了。五两加一两,得多少?’‘半斤。’当这种铜锈和贪得的欲望腐蚀了人的心灵,我们怎能希望创作出来的诗歌还值得涂上杉脂,保存在光洁的柏木匣里呢?”

贺拉斯所模仿的罗马人的对话令人忍俊不禁,而这笑声是处在一种特殊的历史时刻,正确的说是一个历史时代,而且这种笑声有点绝望:尽管罗马人早已征服了希腊,希腊人已经成为帝国子民的奴隶,可是这是一些早在八个世纪之前就有了奥林匹克记录的奴隶,是掌握了悲剧与音乐尤其是诗歌写作的奴隶。这些成为下人的希腊人的心中依然充满了对武夫们的轻蔑。尽管罗马作为征服者甚至已经成功地尝试了以悲剧、喜剧形式以颂扬本国的功绩,尽管狼孩早已创建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不朽城市,他们的雕塑与建筑丝毫未见得不宏伟于希腊,他们在民主制与法律方面的建树也不亚于希腊人,但是,他们就是在诗歌方面难以望其项背。贺拉斯的嘲笑声中隐含着他的伤痛。尽管他在其《诗艺》中刚刚说过:“我们罗马在文学方面的成就也绝不会落在我们的光辉的军威和武功之后,只要我们的每一个诗人都肯花工夫、花劳力去琢磨他的作品。”显然,贺拉斯希望罗马人能够在精神生活方面超过或匹敌被征服的希腊人。虽然罗马可以出于贪婪与嫉妒将希腊的艺术品掠劫一空,并将希腊的美丽城邦烧为一片焦土,或随后驱逐“下九流”的希腊人,但在希腊的文学与诗歌这些无法劫掠无法模仿也无法毁灭的不朽精神成就面前,高傲的征服者依然能够刻骨铭心地感受到自身的低贱。这种富裕而有威权的低贱在贺拉斯所再现的阿尔比努斯的儿子的对话中暴露无遗,比儿子更愚蠢的还是那位罗马人,他的精神世界比希腊城邦时期的奴隶还要贫乏,那里除了铜子儿的计算外没有任何值得尊敬的东西。而诗歌就是这种不可超越的东西,合此他们的心中就是一片焦土。尽管贺拉斯殷殷期望于罗马人精进于诗艺,但他明白:正是征服者的军威与武功,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巨大铜锈是他们精进于诗歌的巨大孽障。

贺拉斯的嘲讽与希望都是如此绝望,务实而尚武的罗马人不可能成就诗歌、即不可能拯救他们的内心免于贫乏卑贱。因为事实恰恰是他们的权力在扩大钱袋在胀满。同时,也许沿着同一逻辑,他置身其中的罗马共和国就要演化为一个更独裁和尚武的帝国。尽管世界更加条条大路通罗马,可希腊文明依旧岿然。尽管它的子民都像阿尔比努斯的儿子一样精于算计并将拥有财产——似乎只有贺拉斯明白:将帝国法律和行政机构视为一个民族最高的精神力量之象征是如此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