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活在跳跃中回忆
11356400000002

第2章 12平方米

听说霁虹桥要拆了,太可惜了。那种感觉就像故乡的老屋要被拆了一样。非常无助,身子非常轻。霁虹桥是一座纯粹欧洲建筑风格的桥。我清楚地记得它建于1926年。像美国旧金山的金门大桥和澳大利亚的悉尼大桥一样,它是几代哈尔滨市民引以为骄傲的桥。市民们总是要津津乐道地向外地客人介绍这座桥,介绍这座桥有什么样的特点,为什么叫霁虹桥?

是啊,为什么叫霁虹桥呢?

我曾经在城建部门工作过六年,耳濡目染,这方面知识多少拐带了一点儿。我试着说一下。首先是这座桥的位置特殊——天下有位置不特殊的桥吗?没有。但是这座桥正好位于哈尔滨的道里区、南岗区和道外区这三个区的交界点上,它还是横越松花江之滨绥铁路的跨线桥,是一座一桥多用的桥。所以它像市委常委一样有地位。很早以前,它还是一座木结构的桥。之后,当地政府决定在原址上修建一座永久性的桥梁。领导说话不像草民,说了,就建了。由当时侨居在哈尔滨的俄国建筑师斯维利道夫和桥梁设计师符·阿巴力两个人合作,共同设计这座样子很欧式的桥。

我再试着介绍一下这座桥的样子。

这座桥的两侧各有一个对称的桥塔,看上去颇像微型金字塔。铁桥栏上有好几个铸造精美、镶嵌着“飞轮”标志的中东铁路路徽。估计是铁路方面也出资了。这座桥有令人称奇之处,整座桥没有一颗铆钉,一个螺栓。为了兑现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构思,这座桥的建筑花费了大约30万大洋。

还有,这座桥为什么起名叫霁虹桥呢?我再试着说一下。

这座桥落成举行命名典礼,是1926年11月28日。时任哈尔滨工业大学校长的刘哲先生,在时任哈尔滨特别市市长储镇的请求下,欣然为该桥题名。刘校长援引了杜牧《阿房宫赋》“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中的“霁虹”二字,为此桥命名。那意思八成是:霁虹者,谓雨止云散,长桥如虹。

我再报告一下以上我这点知识是如何获得的。

我过去开大辫儿(无轨电车)的时候,经常从这座桥上驶过。那时候我二十多岁,应当算年轻。但我在心里称自己是汉子、成熟的男人、犀利的男人、独立的爷儿们。我一生也未被称过“男孩儿”或“男生”。我觉得这样的称呼太奶嘴儿了。

书归正传。

我开大辫儿的时候,经常在这座桥上看到一个人。不知道他应该被称作中年人好还是中老年人好。这个人就是这座城市的市长。我只要开着大辨儿经过这座桥,只要时间恰好碰得上,总能看到他从霁虹桥上款款地走过,他穿一双千层底儿冲呢面儿的中式圆口布鞋。然后,这双脚下了霁虹桥,去了紧挨着道里菜市场的市政府上班。下班,他照例走着回来。他有车,但他不坐,就这么走。

哈尔滨的市民都认识他,只要在路上碰到他,就和他打个招呼,匆匆的。之所以匆匆的,除了羞涩之外,我估计就是怕打扰老市长的正常走路。我负责任地回忆了一下,的确,没听说过有谁把市长拦在半道上递上呈子告状的。

总之,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老市长上班下班必定要走着经过这座霁虹桥。这已经成为该城市的一道风景了。让许多骑自行车上班的普通干部看到后有点不好意思。通常,当干部的人心理都复杂。

后来,我改开小面包车了,我觉得无轨电车上的那两条大辫儿对我是一个束缚,车开得郁闷。开小面包车期间我跟这位老市长有三次接触——对,不止三次,三四十次也多,检查市容也好,拉着外地客人参观市容也好,老市长是主讲人。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一点有关霁虹桥的故事呢?有些知识是风刮到耳朵里去的。我是说,老市长与我本人有直接接触的,共三次。

我是70年代中期,调到市政管理处开小面包车的。作为一名司机,这里我想特别说明一下,那是一辆非常漂亮的小面包车,而且是当时全市唯一的一辆小面包车。平常总有不少市民还在我的车前拍照留念。我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我觉得这才是有滋有味儿的生活。但是,我的住房情况就与我开的这台漂亮的车无法相比了。

我住的房子很小,连厨房在内,共8.12平方米。当年老市长管城建,包括房地局。我想,我当时应当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但我没有,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政治上也相当不成熟,没有参政议政能力。不过,由于工作性质的缘故,有机会拉着老市长去开会,或者干其他的什么事情。说得对,我并不是他的专职司机。我猜老市长的专职司机一定很清闲。

我还说我的住房。虽然我的住房比较小,但那时候我的脑子比较空,装着许多好玩儿的东西,不懂得去抓住机会。是,现在会了,但已经晚了。但一位懂得抓机会的科长,一次他好心地提醒我说,阿师傅,你应当写个申请,递给咱们市长。

我好赖不知,愣眉愣眼地问,干什么?

科长吃惊地说,傻子,要房子啊。

这位科长姓董,如果我是宗教管理委员会的主任,我就建议给董科长塑一个金身。

听了董科长的具体指导之后,没心没肺的我也没怎样的欣喜若狂,不过还是写了,我原则上认为这是董科长为我好。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当初那份住房申请是怎么写的了,我粗线条地认为,8.2平方米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当年,住8.12平方米的市民肯定有,但不会很多。不过,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觉得住8.12平方米怎样的局促。我老婆也是这样。我想,这是我们爱情的一个基础吧。

申请书写好以后,董科长自告奋勇替我转递给老市长。

具体情景是这样的。

当时我正在前面开车,红灯停,绿灯行的。董科长和老市长坐在后面,还有另外几名这个长那个长的基层干部。董科长把我的那份住房申请书从皮包里掏出来,非常自然地递给了老市长。老市长看完了以后,非常自然地掏出钢笔,垫在膝盖上,在上面签了字,又还给了董科长。董科长看了一眼之后,说,谢谢市长。又非常自然地把申请书放回到自己的皮包里。然后,他们继续谈工作。这件事情就算完事了,非常简单,前后也就三两分钟的时间,比申请生活困难补助要简单一万倍。

……

老市长是这样批示的:请市房地局给予解决。下面是老市长的签名,还有年、月、日。这件事情我告诉了我媳妇,我没觉得她怎样兴奋。那个时代的女人似乎都有点木,用现在的话说有点“二”,你搞不清楚她们的兴奋点在哪里。不像现在女人的兴奋点都很明确,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绝对不含糊。

于是,我把老市长批的批件专程送到了市房地局。

市房地局那个大马脸的女工作人员歪着头看了一眼批件,又抬头看了我一眼,低眼看了看我胳膊上戴的套袖,接着又歪头看了一眼批件,然后才说,你回去听信儿吧。当时我并没怎么牛啊,但认真地回想一下,好像还是多少有一点儿牛,或者大马脸认为我有一点儿牛。谁知道呢。那就回去听信儿吧。

听信儿,是中国民众政治生活中经常遭遇的事情,许多大喜大悲的事情都是在听信的过程中发生的。隔了三天,我被通知去市房地局。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我马上就开车过去了。当然也没怎么太激动,那个时代的男人除了政治性的激动之外,纯个人的激动不多。

由于是市长批的件儿,接待我的是市房地局的一位副局长。我还记得他办公室的书架很高,好像是苏联房,阳光从又高又窄的窗户射进来,有一半斜射在他的写字台上,而他则隐在暗处。这位副局长是一个中等个儿的瘦子,一脸的疲倦,好像有点儿冷,可能感冒了,不断地咳嗽,但态度不错。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我有点儿同情他,我希望阳光能移过来照在他身上,这样他会暖和些。

他说:咳咳,阿成同志——叫得很亲切。我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同志,好像我是延安过来潜伏这里的地下工作者。但我认为,他绝对不是跟我耍官腔。

他说: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咳咳,市长批的嘛,当然要解决。但是,咳咳,阿成同志,市长批的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咳咳咳,咳咳咳,有关个人申请住房的批件一共有200多份。咳咳,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如果全部解决,咳咳,恐怕得着手新盖一幢楼……

我一听,乐了,但副局长没乐,人家局长知道什么时候该乐,什么时候不该乐。而我呢,是几十年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的,才开始注意掌握这方面的分寸。

副局长说,怎么办呢这个事儿?我看你就得排队等啦。你看这样处理可不可以?阿成同志。

这回他没这个这个,这个这个,也没咳嗽。

我说,可以,局长同志。

这是我第一次和市长接触。我认为他不仅是一个好市长,还是一个有幽默感的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