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和老市长接触,应当算是间接的接触。我先介绍一下我们处。
我们处是负责市容管理方面的职能处。有两个处长,一个姓苑,另一个姓什么不记得了。苑处长是河南人。苑处长的优点是喜欢坐车,苑处长的缺点是太喜欢坐车了。当然,领导坐车是天经地义的,“当官骑马,战士走路。绝对平均主义是错误的。”但是,苑处长坐车从来没有固定的去处,随意性很强——这可能跟我们处的工作性质有关系。我们处的工作性质非常宽泛,市容管理嘛,哪儿不应当去呢?转到哪儿都是工作,那就可城市转吧,转到哪儿都是检查市容市貌。苑处长一坐上车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小王,车开得慢一点。
你是领导,你说了算。那就慢一点呗。
开着车转完了上午,然后转下午。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有点恨自己,因为这比开“大辫儿”还累。有时候上午开车转悠完了,中午就在他家吃面。用他的话说,小王,到家吃面吧。所谓的面,就是“白水煮兔子”,清汤寡水,啥也没有。老同志真可爱,他们一律认为,吃面条就是改善生活了。所谓菜,就是将胡萝卜削了皮,切成多边形的小块儿,撒上盐、味素——苑处长叫“味之素”,甜蜜地对她老伴儿说,“放点儿味之素,放点儿味之素。”听上去很关爱的感觉——然后再滴上几滴芝麻油,一拌,就着面条吃。每次去都吃这个,千篇一律。不过,吃的时间久了,妈了个巴子的,居然有感情了,落下病了,几十年过去,一直到今天,我还喜欢白水煮兔子的面条和胡萝卜咸菜。如果是家里女人拌这个小菜儿,我照例会说,“放点儿味之素,放点儿味之素。”这倒不是说我对苑处长有多深的感情,是对生命之旅中的某些“点”的眷恋。
有时候,开车拉着苑处长“逛街”——即所谓的检查市容,常常是逛着逛着,我从车上的倒视镜里发现苑处长已经张着大嘴睡着了,像中了弹似的,头往胸前一耷拉那样睡。好啦,这我就可以瞎开了,想上哪儿上哪儿,但是不能停,一停苑处长就醒——这方面我也落下病了,直到今天,我也变得喜欢坐车瞎逛,没有什么目的性。这正是:“跟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跳大神儿。”
我再试着介绍一下苑处长的个人历史。我是这么想的,既然我的笔下出现了这么个人物,那我还是尽量地把他说清楚的好。何况,这一点还和老市长之间有一点联系。
解放前,苑处长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河南某地的地下党小组组长了。下面我要讲述的有关苑处长的情况,有些近似电视剧的情节,这我可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这些都是真实的。在对敌斗争中,后来由于叛徒的出卖,整个党小组的成员悉数被捕了。这件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但是,让人大惑不解的是,党小组的成员,男男女女加起来一共有13个人,有12名同志被敌人秘密枪杀了,唯独,把苑处长放了。那么你说,谁是叛徒?谁是犹大呢?
苑处长被敌人释放后,立刻又投入对敌斗争中去了。表现很好,很英勇。解放以后,论资格,苑处长肯定是老革命,官至大校,在海军司令部任职,好像是负责海防线勘测一类的工作,反正是一天到晚跟海岸线打交道。不久,来了一个什么运动,海司有关部门接到一份检举揭发信——革命运动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检举揭发,以纯洁我们的队伍。揭发信中说,苑处长是一个双手沾满了革命者鲜血的无耻叛徒,他向敌人出卖了地下党小组的12名革命同志,致使这些同志惨遭敌人杀害。揭发者是12名河南人,他们是被敌人秘密枪杀的那12名革命烈士的家属,是他们联名写的检举信,并摁了手印。
有关部门接到这封检举信后立刻介入,着手调查。
我国的调查取证工作向来是严肃认真的,而且相当有耐心。不过,这一项调查取证工作显然是困难的,因为其他12名同志全部牺牲了,敌伪档案又被全部烧毁或转移到了台湾。换句话说,此案死无对证。尽管我曾经一厢情愿地说过一句自以为很经典的话,即“当我们无法判定对方是好是坏的时候,可以先判断对方是好。”但是,海司是容不得一粒可疑沙子的地方。在调查未果之前,苑处长先被免了职,并下放到了我们这座城市,安排在G区的园林科任副科长。就是说大校变成了副科长。
但是,我个人却古怪地认为,这是海司的一个很有人情味的任命,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老苑啊,别扯啦,去养养鱼、养养花吧。是放了苑处长一个闲差。但是,苑处长这个人很有个性,不扯不行,非扯不可!于是,他不断地给军委写上访信,写了很多。据说,总字数相当于长篇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总字数的三倍,有60多万字,很详细,文字也相当吸引人。
军委毕竟是人民的军委,特别是老革命战士的军委。既然他的战士被揭发出的问题又一时不能得到证实,被安排一个相当于副连级的副科长实在是小了点儿。于是,经与地方多次协调,苑处长被调入市容管理处任处长。当了处长那就有车坐了,尽管不是专车,但胜似专车。我们可以放纵思路权衡一下,当年苑处长在浩瀚的大海边,从东海之滨到南海之涯进行勘测活动,涛声、风声、战士的报告声,声声入耳,那是何等的心情?而今浩瀚的大海是去不了了。佛说,境由心造。于是,洒脱的苑处长就把我们这座城市当成了伟大祖国漫长的海岸线,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享受新工作带给他的愉悦。
我再试着介绍一下另一位处长。我们处的另一个处长——这里权且称他为“贾处长”,我修养差,实在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用今天的眼光来掂量,贾处长似乎是一个比较时尚的处长。不错,关于他的历史背景我知道得不多——有关领导的情况,作为下属知道得不多,是正常的,频率过多地打听领导的个人情况也不好。不过,有一次贾处长坐我的车,不知是什么由头,他跟我聊了起来。我事后想,也可能那天外面的天气很好,紫色的丁香花开满了所有的街道,这种蓬勃的早春之色容易让严肃的、寡言少语的人有一种浪漫的心情,多老练的领导在此春景之下,在香喷喷的紫色诱惑之下,难免露出他幼稚的一面。
他居然跟我说到了大海。我心里很奇怪,这应该是苑处长的话题。看起来“三句话不离本行”之民训是不足为信的。他眼神迷离地说,在大海边,他光着脚丫,挽着裤脚,拾了很多色彩斑斓的卵石——或者该叫海卵石吧……
我依稀记得贾处长在夜大读过中文。
此外贾处长还跟我聊了很多,但我只记住了他赤着脚拾卵石的这个画面。因为,领导和群众之间的聊天儿永远不会是纯粹的聊天。这不怨领导,怨群众。
后来,在跟同事聊天的时候,我嘴巴不严说到了这件事。一个同事悄悄地跟我说,贾处长是陪同老市长和老市长的夫人去的海边,他是给市长夫人溜须才捡的这些卵石。而且这位同事还说,这件事儿,贾处长逢人便讲,不是啥浪漫,是你政治上不成熟啦,人家贾处长是向咱们这些傻柱子暗示些什么。懂不?
至此以后,只要有人给我讲他在海边拾卵石的故事,我一下子就会警觉起来。
……
关于苑处长和贾处长动手打起来的场面,我没有亲眼看到,战斗打响的时候我出车了,好像是去给职工办什么福利。是出车回来后,听处里的人悄悄告诉我的。那个人满面春风地、悄悄地说,刚才苑处长给了贾处长一个耳光。我吃了一惊,问,然后呢?对方说,没了,没有然后。另一位同事很“杨修”地接过话茬儿说,咋没有然后呢?有然后。这不,贾处长到五楼找老市长告状去了。
老市长把苑处长和贾处长都叫到了他的市长办公室,让秘书给他们每人沏了一杯新茶。
老市长说,这是明前茶。新茶,南方的战友给我捎来的,你们尝尝,味道怎么样?鲜不鲜?
苑处长和贾处长两个人都很响地吸了一口,然后,异口同声食不甘味地说,好,好,好茶,鲜哪。
老市长笑了,这就好。
然后,老市长起身走了过来,分别拉起他俩的一只手,说,你们握握手吧。
两个人只好冷冰冰地握了握手。
老市长说,这多好,行啦,这就算和好了。走吧,我还有别的事呢。
当苑处长和贾处长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老市长在后面又追上了一句,整个官儿当不容易啊,你们俩得珍惜。
两个人都像长颈鹿似的回过头说:哎,哎。
……
晚上,开车送贾处长回家的时候,我好奇,忍不住,问起了这件事。
贾处长说,我当时想拿茶杯砸他的头来着,后来一想,算了。
我说,处长,您要是用茶杯砸他,肯定给他整出血啦,脑瓜子上。
贾处长说,肯定。
说罢,贾处长是一副很不屑的样子。
这是一个有生命力的段子,自然要在处里流传几天。我由于嘴欠,顺嘴说了贾处长打算用茶杯砸苑处长的情节。没想到,处里的那几位干事一听,都笑疯了。一位说,这是挨完揍想起把式来啦。另一位说得更损,这是孩子死来奶了。看来,我对贾处长还是不太了解。
然而,领导就是领导。两个人再见面该打招呼打招呼,该谈工作谈工作,像没事人似的。
看来,还是老市长说得对啊,当个官儿不容易,确实需要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