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直觉得，这次不是谷歌公司自导自演，应该是一个人类，您认为呢，岩本君。”
中年男子藤田跟棋手岩本仓下着让六子的指导棋。在大阪，岩本仓有着五、六个藤田这样的成人学员，加上他开办的孩童围棋班，他得以以一个棋手的身份生存。
岩本仓是个话不多的人，一边落下白棋棋子，一边淡淡地应道：“可能吧。”
藤田在棋盘上败局已定，却对刚才的话题意犹未尽：“要是这个神秘棋手是日本人就好了，不仅可以再次证明棋道的深刻，人类的伟大，还能重振日本棋界的颓势。这么多年，日本围棋被中国和韩国压得抬不起头。岩本君，你们身为职业棋手，难道不可以再努力一点吗？”
岩本仓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藤田自知失言，嗫嚅道：“岩本君，我没有不敬之意，只是……”
“神秘棋手可能仍然是一种人工智能，但是，也不一定就不是人类。”
这是岩本仓在这一天说得最完整的一句话。
离开道场，岩本仓驾车穿过大阪市区，一直抵达了北郊的箕面。那里有他独居的公寓。
从六年前跟前妻美惠子谈妥条件，结束一段不大愉快的婚姻后。他一直独居。当初做那个决定是艰难的，不亚于他决定做个职业棋手。
他唯一一段婚姻失败了，他作为棋手的职业生涯也是失败的。是不是从结果可以证明，他的决定都是失败的。
或者，他根本就是个失败的人。
他又要做出一个决定了，虽然一直被催促着，他迟迟没有动作，现在终于要付诸行动了。
岩本仓坐在了电脑前。有些按键一旦按下，一切就改变了。
他想起那种催促他的力量，那是一种黑暗中的力量。他需要那种事物，但想起来的时候，他又会有所不快。
半个月后的中午，围棋爱好者藤田开着电视机吃午饭，看着看着，停止了咀嚼了，嘴里的饭团不知不觉掉了出来。
电视新闻令他瞠目结舌。
大标题几乎覆盖了三分之一电视屏幕：“神秘棋手现身，本尊岩本仓六段。”
电视画面上，在摄影机林立、照相快门响成一片还夹杂着一些呼喊的环境里，岩本仓镇定地向着四面俯身鞠躬，一遍遍地重复着“谢谢”。
在电视机、互联网和手机上看到这一幕的，自然不止是藤田，也不止在日本。身在欧洲的泰国球员、身在中国的化学讲师，都有机会迅速了解到这条新闻。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不关心人工智能也不喜爱围棋的人，也认识到，历史又一次被扭转了。
在半个月时间里，棋手岩本仓干净利落战胜了人工智能阿尔法狗两次，对三名日本顶尖九段都是中盘胜。
对奕者之一、现任日本围棋名人头衔拥有者在投子认负后，不由低声咕哝道：“岩本君，究竟发生了什么。”
岩本仓礼貌而冷酷地低了一下头：“承认，请多关照。”
无论职业棋手还是藤田这样的爱好者，越是跟岩本熟识的人，越比整个世界更加惊奇。
岩本仓本来天赋一般，棋力中游。当年他状态最佳胜率最高的时候，努力取得了六段资格，此后就一路下滑，胜多负少，在职业棋界的边缘挣扎，最后几乎无法取得正式棋赛的参赛资格，不得不在道场里教棋为生。
谁也料不到，他突然之间变成了超出普通人类的天才。
凡人逆袭的故事确实是励志感人的，但在一项需要天赋的智力技艺上能达到逆袭，总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在一次次的发布会和新闻采访中，岩本仓的说明和解释是：他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以前多年学棋下棋的积累，一下子在脑子里被盘活了。
岩本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人，于是更擅长的学者和媒体有了各种评论和补充。大致看法是人类的强大潜能一般情形下都在沉睡，偶尔会在某些人身上因缘际会地被唤醒。岩本仓就恰巧是这样的幸运者。
日本和全世界都有一种思想，就是这个世界上有时候确实会发生一些神秘的、难以理解的事情。不管怎么样，这次发生的是一件好事。
好事在继续。短短时间里，岩本仓密集地拿下了各类世界棋赛冠军，在中日韩三国的所有个人、集体赛事里所向披靡。
日本棋界欢天喜地，在多年被中韩压制后，终于有了一位天才人物为日本夺回了荣誉。
这种局面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岩本的对手早就已经不是人类。
这个中午，藤田再也没有心思吃完午饭，不由地笑出声来，没想到自己的围棋老师是一个突然神灵附体的天才。按照课程规划，下午三点之后，岩本仓会跟他下指导棋。岩本老师还会来吗？
不抱希望的藤田抵达道场，惊喜地发现：岩本老师竟然已经在棋盘前恭候。
指导棋之后，道场的管理者、所有棋手、爱好者和服务生都聚拢了过来。
岩本对众人说：“各位，我要暂别一段时间了，有一些事情需要去做，做完之后，我再回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围棋天才要去做什么。
那是一场比赛，也是全球瞩目的一次直播。
谷歌公司宣布，新一代更强大的人工智能围棋程序“大师”已经升级就绪，会再度跟人类的代表岩本仓决战。这一次，可能会创下全球直播的收视纪录。
比赛当天，藤田准备了清酒，打算一边看直播一边酌饮助兴。在自顾自地呼喊了两声“岩本君必胜”后，他又自顾自的喟叹道：“岩本君本色不改，现在已经是超级大人物，还跟过去一模一样，真是难得。”和他一起收看的棋友纷纷应和，也不知道是不是都像他一样熟悉岩本。
电视信号终于切入了棋赛现场。人工程序“大师”一方已经准备就绪，是一帧连接电脑主机的巨大屏幕，还有一个盘坐在对局枰前的男子，负责将“大师”的棋子落在棋盘上。
最后时刻如秒针一般响动在全世界收看者的耳畔，岩本仓出场了。
看上去，岩本六段跟往日没有太多不同，身着标准的正装，冲着摄像镜头挥了挥手。
猜先之后，岩本仓执黑先行，在右上角的星位落下第一子。
一子落下，棋局展开，全世界的兴奋点有了着落。电视的话外音解说展开。事实上，双方一共没有落下几子，但各国各平台的讲棋者已经滔滔不绝。
藤田不喜欢直播时镜头切入讲解大厅，讲解员在大棋盘上摆棋分析的画面此时有些无聊。他希望一直看到对局现场的岩本老师。
他不知道，万里之处，在中国、在欧洲、在泰国，都有人跟他是同样的心情。
岩本仓在落到第十子时，陷入了长考，这个时候，棋盘上还空空荡荡，在一局有限时的对局中，没有棋手会在此时耗费太多时间。
但岩本仓足足二十分钟没有落子，在全球无数双眼睛焦躁地期待中，他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犹如一具泥塑木雕的玩偶。
究竟发生了什么，面对还无须过多思考的局面，这个天才在思考着多么深邃的问题。
终于，岩本仓有了动作，人们以为他就要落子。
最不可思议的情形发生了。
岩本仓突然将眼前的棋盘掀翻在地上，冲着摄像镜头大喊了一句什么。
全世界不谙日语的人听不懂岩本说出了什么，懂日语的藤田和全日本的观众听得分明，岩本吼道：“我是上帝，你们都是魔鬼。”
“天哪！”藤原对着电视不由微抱住头颅，因为他不止听到了他的岩本老师出格的呼喊，还看到他冲向对面的人，扭打起来，并且拿起棋子，试图砸烂身旁的大屏幕。
对于这个突发事件，全世界各电视台和网络平台有不同的处理方法。有的迅速中止了转播，有的继续播出这种令人难堪的场景，因为这恰恰是最爆炸的新闻。
不管各台如何处理，随着网络的迅速渗透，一个事实无可怀疑地流传起来——
代表着人类最高智慧水准的天才棋手岩本仓突然发疯了。
2
由于同校同系杰出化学家钱良毅去世。一段时间里，罗迅没有像往常一样太多关注最近那些神奇的体育新闻。当那个战胜人工智能的神秘人类棋手身分曝光后，也没有和最喜欢这类话题的系办秘书小黄侃大山。在此期间，小黄忙于协助处理钱教授的善后事宜，罗迅也接受了警察一次惯例式的询问。
不过，在那个日本棋手和人工智能“大师”再次对局时，他还是跟妻子孙艾一道收看了直播。
像全球观众一样，他目睹一个人的的突然疯狂，一时震惊，还好这是一件遥远的、与他无关的事情。
孙艾慨叹道：“也许，天才本身就是一种容易疯狂的人。”
“所以，还是像我一样，做个普通人好，”罗迅说，同时跟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
在彼此的眼神里，他们都意会到比说出来的话更多的一些事情。
罗迅又一次在心里揣摩，那些事情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他们一起看到了一个大新闻，但不会为此失眠。此事全球关注，但与他们的的生活无关，只是谈资而已。
在第二天，罗迅马上面对了生活里更真实的内容。
他接到了一条短信。
他的困意完全消失了，不过也谈不上有什么意外。
确实，莫晓晓很久都没有发过短信来了，也暂时没有了一些其他形式对他的接近，最近连碰面都没有过。但罗迅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这个人完全从自己的生活里退出了。
她一直在。
对罗迅来讲，莫晓晓已经是蔓延前半生的一种存在，是挥之不去的一个影子，尽管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直给他带来困扰，但已经算不上阴影了。罗迅甚至有一种暗暗的想法，对于他来讲，莫晓晓简直犹如另一个孙艾，陪着他度过了早在他们来到这个城市之前，早在他们成年之前，就开启的漫漫人生。
莫晓晓发来的短信内容是：“你要被那个绿茶婊骗一辈子么？”
在漫长的时日里，每当接到这样的短信，罗迅自然是不会回，就像莫晓晓当面走过来，对他表示亲昵，直言不讳地跟他说“你离开她，跟我过日子吧。”他也只是笑一笑，绕道躲开。
莫晓晓接下来又发了一个短信：“如果你想听听她究竟做过什么，下午在校北门的咖啡厅聚聚，讲给你听。”
罗迅自然不会去，像这样的邀约，莫晓晓不知道发出个多少次了，罗迅从来不去，甚至也不回音，而莫晓晓每一次在约会未果之后，下一次就像没有被拒绝过一样，再次发起“进攻”。他跟她形成这样一种奇怪的关系，远远早在来到这个城市之前。
或者可以说，他们三个人早就形成了这样一种关系。
罗迅再次注视那占满了他身心的大幅照片，经过处理之后，照片上每个细节像是被一一擦亮了，像是透过久远的岁月，向当下散发着魔力。照片上，孙艾的手臂向右侧伸出，眼睛里泛出明亮的光彩。罗迅早就不必真用眼睛去看了，他记得那照片上每一平方厘米的内容。但是，他依然喜欢这样定定地看着，看着看着，他会觉得孙艾变得陌生起来，仿佛她不仅仅是他最熟悉的妻子，还是一个有很多未知领域的女子。他喜爱这个有些神秘的她，也有一点点酸楚的感觉。
“你又在发呆，”孙艾从外面进来，佯嗔着。
罗迅站起来：“要是你不喜欢，哪一天就把它摘下来吧。”
这是一句简单的反话，两人都知道不会照办。这是一种长久的默契。
孙艾微微收敛笑容，用眼睛发出了淡淡的疑问。孙艾是个眼明心亮的人，什么都瞒不过她，她的目光在问他：发生了什么？
“没有，没事儿。”罗迅不愿意现在提及莫晓晓的短信，虽然他并不想隐瞒她。对于她，这也早就是一个老话题了，甚至比他更古老。他不愿意让这个人在他和她之间出现频率过高，虽然多年来的频率都不算低。
孙艾叹了口气，不作声坐在他身旁，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样，一件本就可以当作不存在事情就彻底不存在了。
与不愿提起的某个人、某件事情相比，另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反而可以被提及。
罗迅说：“钱老师的追悼仪式结束了，以为会很隆重，没想到非常简单。”
孙艾说：“简单应该是钱老师家人的意思吧，钱老师这个人在研究领域里很高调，在涉及排场这些事情上时，很低调。他的父母很了解他，所以……”
“他的前妻从国外回来了么？”
“没有，不过应该知道消息。在钱老师家人建议下，治丧办没有向他的前妻发出邀请。她不可能不知道消息，不来出席，也是一种选择吧。”
曾经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之间，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决定着彼此相处的方式，哪怕天人两隔时，仍然在决定着。罗迅和孙艾一起沉默下来，像是体验着别人的故事。毕竟，这是一件别人的不幸。
罗迅突然想起了什么：“奇怪。”
“什么奇怪？”
“我跟钱教授同校同系，为什么关于他的事情，反而要从你那里知道。”
孙艾不知说什么好。不过她没有躲避，侧过脸来，与罗迅直视着。
罗迅又严肃地看了她一会儿，笑了出来，孙艾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把她重新揽在怀里，两手轻轻扳动着她的肩膀。
“你就不怕，我听信了那些谣言。”
“当然不怕，”她用头发划动着他的手臂，“不会没有这一点儿信心，无论我对你，还是你对我。”
罗迅继续抚摸着她的肩膀，动作更加轻柔。
孙艾想要顽皮一下：“如果你信了那些话，会做什么呢？”
“我会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两个人都沉默了。孙艾的笑容映在对面的窗玻璃上，显得非常甜美。
罗迅想起了昨晚看的直播，那是一件离他们比较远的事情。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另找一个话题，还是真想继续探讨那一幕。
“真没想到，那个日本人会发疯。”
“是，可能这就叫天妒英才吧。”
“人类当中最后一个能够战胜人工智能的天才，就这样毁了。”
“人工智能完全在智力上战胜人类，是早晚的事情，就是再多几个天才，也挽回不了，”孙艾说，“但是，有一样东西，机器人永远取代不了。”
“什么？”
“人的感情。”孙艾长吁一口气，罗迅能看到气流由她的口中涌出，在空气里摇曳。
“有时候，人也不是毫无机会，人倒是可以借用一些更有意思的人工智能。”
罗迅将孙艾的脸庞捧在手里，注视着她，孙艾也仰头正视着他。
罗迅说：“那个东西，你又带来了。”
3
罗迅和孙艾对彼此的一点一滴都熟稔于心。只在某一种时刻，两人间会荡漾出一种微妙的陌生感，那来自特殊的事情。
现在，这种时刻又到来了。
罗迅其实很享受这样的微妙和陌生，虽然这其中也有一点淡淡的不安。
孙艾没有马上回答罗迅的发问，稍稍躲避一下罗迅的目光。
有一种问话，当发问时，双方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孙艾徐走几步，从包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容器，容器是小巧精致的，仿佛其中存贮着某种精巧贵重的首饰。
孙艾的指尖轻拈，打开盖子，将一个物件倒在手心里，摊开了手掌。
不用看，罗迅早已经知道那个物件。
在孙艾纤白的手心里，是一颗直径半厘米左右的蓝色颗粒。如果没有泛出一点色泽独特的晶莹蓝光，跟普通的药丸胶囊类似。
罗迅没有马上从孙艾的手中接过药丸，偏过头来，又问了一句：“那么，我什么时候把它吃掉呢。”
“什么时候都可以，”孙艾脆亮地回答，“不过，这是最后一颗，以后没有了。”
“以后没有了？”罗迅喃喃道，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孙艾偏过头，像看着一个落寞的孩子，笑道：“看你那个样子，那么失落，以后不用这种药丸，可以直接去做保养呀。”
“保养？那么，这算是一种身体保养，还是一种头脑保养呢？”
孙艾想了想，答道：“都是，也都不是……不过头脑算不算身体的一部分呢？”
罗迅也想了想，答道：“也算，也不算。”
罗迅从孙艾手里接过蓝色的药丸，又放在自己手心里端详了一会儿。
孙艾说：“看上去，你有些舍不得。你看以多看几眼，几天也行，只要不过期就行。”
“不用了，”罗迅抬起手掌，将药丸一下子送入口中，又一仰脖，吞咽了下去。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夸张。
孙艾又笑了：“瞧你，一副决绝的样子，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呀，这又不是毒药。”
罗迅闭上眼睛，等待着某个时刻的来临。一般药丸不可能有这么迅速的药效，但是这个不同，他知道。
孙艾是善解人意的，退出了卧室，把这个空间留给闭目的罗迅一人。
罗迅继续等待着，周围是平静的，他的身体和头脑里也是平静的，平静到了寂静的地步，时间像是无形的水流，在他周围流淌，没有一片涟漪。
突然之间，仿佛开闸放水一般，罗迅已处于惊涛骇浪之中。
当然，他仍在卧室里，坐在木椅上，仍然微闭双眼，没有更多动作。激荡和翻转都发生在他的头脑里。
这是一种让他欣喜的激荡，难以用语言传达。原本有些混沌的思维领地突然间明澈起来，原本许多模糊的记忆突然间清晰起来，犹如过电影一般，而且不是一个个按顺序清晰起来，而是像陈列一般，齐刷刷摆在他头脑里某个巨大无边的“展示柜”上，不管他翻起哪一段，都清晰可见。一些早已忘却的情景，他可以像走近一个陈列品一般，走到最近的地方，仔仔细细地看到其中每一个细节，而一些往事，只要他愿意回忆，也都像在他眼前放电影一样，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
罗迅想，这种药丸被称为“回忆素”，真是非常贴切，它几乎可以帮他回忆起一切他想回忆的事情来，还能让他看到已经被丢在记忆的角落里、被遗忘的事情。
罗迅睁开眼睛，周围一切如常，他仍然呆在这间熟悉又温情的卧室里。孙艾已经体贴地离开了这个空间。
他面前仍然有她，是照片上那个多年前的她。
他仍然呆在这个地方，一切跟吞下回忆素之前一般无二。但是，他头脑里的变化在睁眼之后，继续清清楚楚地保留了下来。
所有那些被瞬间擦亮的回忆里，有一类对他来讲最为宝贵，就是他的本行，他多年学习积累的化学。
罗迅像有了双重视力，一边看到周围普通而固定的小小空间，一边像在眼前展开了一张元素周期表。其实哪止是元素周期表，从他幼小时喜欢上化学这门课程起，他读过的每一页专业书籍，演算过的每一道公式，动手过的每一次试验，直到后来读了本科、研究生之后的每一种学习、阅读、研究、试验的内容，都巨细无遗地展现出来。他虽然无法用手去翻开那些材料，他的头脑里却有一只无形的手，帮他一一翻开，让他重新深入当时的场景，一本教科书上的某一公式，一只试管里的液体变色，都一清二楚。
这是太美妙的感觉了，美妙到有些恐怖。
罗迅不是第一次享有这种美妙了，他之前已经有一段时期，持续地处于这种美妙当中，只不过，这种美妙在每一次来临之后，会持续地递减，褪色，直到消逝。到了完全消逝的时候，罗迅就成为了一个跟以前一样的普通人，他的记忆不是无限清晰，当然也不是全数忘记，只是处于一个正常普通的范围，记住一些事情，记不住一些事情。
如果没有尝到那种所有记忆都一清二楚的味道，罗迅不会有什么不适。
但是他尝过了。
那么，如果要重新回到这种美妙当中，只有一个途径——回忆素。
这真是一种神奇的药丸，罗迅一度不敢相信世界上真有这种神奇的东西。直至他已经服用到第五次，仍然恍若隔梦。
不过，他觉得更神奇的，是回忆素竟然是孙艾提供给他的。
他们相识已经二十年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没有褪色。但他想不到，她竟然还如此神奇的渠道。
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呢，不可思议。
4
虽然拥有硕士学位，还是在读博士，罗迅不认为自己是个在读书方面有天赋的人。事实上，自小到大，无论在哪一个阶段哪一种班级里，他的学习成绩从来没有名列前茅过，可以说是一直跌跌撞撞，采取了很多正当不正当的方法才混到今天。他怎么可能对钱良毅那样的人心存妒嫉，他其实对自己的智商都不免怀疑。回首来路时，他会怀疑又庆幸，到底怎么混过来的。
就算到了目前这个阶段，还是有些关坎要过，比如评职称时，要考外语。
职称外语对一般的高校老师来讲都不是太大问题，对罗迅却是。如果他对化学专业本身还算在行，外语几乎就是他的软肋。到Ｍ大工作数年，同时进校的同事早就评定了讲师，有的还成了副教授，只有他仍然是一个助教，卡就卡在职称外语考试上。
罗迅知道必须过这一关，决定用功苦读一下，混过去，无奈就算苦读也非常吃力。当初他能够通过外语四、六级，完全是仗着年轻，死记硬背对着模拟题照猫画虎。如今年过三十，记忆力大不如前，死记硬背勉为其难，一做模拟题，仍然命悬一线。
罗迅无奈，只有下功夫开夜车。
直到有一天，孙艾说，她想了一个办法。
一听说“办法”，罗迅连忙摆手：“你该不会说是找人替考吧，那可不成，现在监考太严，抓住就完蛋了，连老师都做不成了。”
“哪有那么笨，肯定是更好的办法，只是……”
罗迅很少见过妻子犹豫的样子，不过这犹豫没有持续几秒。她伸开手掌，罗迅看到一颗泛着蓝光的颗粒。
那是罗迅服用的第一粒回忆素。
罗迅从来没想到，世界会用这样的方式打开，那虽然不是整个外语世界，却是一个人脑中所有的过去。
当然，罗迅在当时不会滥用这种打开，他首先解决当下问题，于是，每一道职称外语试题，甚至他从小到大学习过的每一种外语教科书，都像活生生摆在眼前一样，任他翻阅。
罗迅顺利地通过职称考试。在接下来的数周内，罗迅在本专业里的钻研也豁然开朗了。尽管化学不是一个靠博闻强记便能够取得成效的学科，但如果记住每一种材料、每个试验细节和每一个数字，自然也是如虎添翼。
这种照相机一般的回忆功效，过了一阵就在罗迅脑子里衰退了。他又变成以前那个头脑平平的人。
孙艾说，回忆素不是药，但效果跟药效类似，有时限。
像尝过了一种至高美味一样，有了第一次，就很想有第二次。罗迅知道，像这样一种奇妙的东西，不大可能轻易得到。对妻子孙艾，除了希望她再拿来一个蓝色颗粒外，他有了几个疑问。
第一、回忆素是哪里来的，她怎么会得到这个东西。
第二、回忆素的原理是什么，如何实现这种神奇效果。
第三、有没有办法让这种神奇的功效持续下去，不要衰退。
对于回忆素的原理，孙艾并不能完全用科学的语言精确说明。回忆素的效果跟罗迅的化学专业有关，孙艾说，人体内分泌一种酶，这种酶尚未被正式命名，目前暂称为“回忆酶”。记忆事实上就是人脑和身体中潜藏的痕迹，这些痕迹有的刻痕较深，被称为长期记忆，可以被久远地记住。有的是短期记忆，过了一定时间就会被遗忘。回忆酶的作用是可以刺激脑中的海马体和杏仁核，将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
罗迅还是有许多不明之处，主要是他脑中的景象太细致太逼真，比如一副画面或一个场景，当初他看的时候，不见得能看到画面里的每个细节，在回忆素的作用下，有却有着比当初亲眼所见更清晰的呈现。对此，孙艾也不能完全说明其中道理。
罗迅说：“你有没服用过回忆素呢？”
孙艾微微低头：“我又没有用，是你有用。那东西很珍贵，或者说，很贵……”
罗迅被感动了，是的，这么神奇的东西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孙艾为了让他能够挺过那一关，不知从多么不可思议的途径弄来了这样的“神药。”孙艾一直被人认为是一个美丽贤淑，又神通广大的人。作为一个妻子，神通广大究竟好不好呢？
孙艾想起了什么，说：“回忆素还没有发现对身体的副作用，不过，这还是一种试验产品……”
这当然是一种试验产品，罗迅知道，如果它会在寻常市场上得到，改变的将不是某一个人的一次考试，而是整个世界。
孙艾说，是因为工作关系，她极偶然地结识了一家日本的生物技术公司，他们的工程师对孙艾一见如故，不仅有生意上的合作，还很快结识为朋友。后来，工程师不顾商业秘密，透露了公司正在研制的高精产品……
“这个工程师是男的还是女的？”罗迅问。
“男的，叫小野新平。”孙艾抬起头，眼睛并不眨动一下。
罗迅笑了笑：“挺好，挺好。”
“你不高兴了，还是……还是吃醋了。”
“没有，哪里有，”罗迅的笑容更加坦然，“我老婆被别人喜欢，我该高兴呀，证明她有魅力，不就是我更有魅力吗。”
孙艾没有说话，眼圈微微泛红。
罗迅说：“你完全可以不告诉我有这样一个小日本工程师。”
“你要有一点儿不高兴，以后我不跟他们打交道了。”
“不，”罗迅说，“如果不打交道，就不会再有回忆素了。”
5
孙艾说，回忆素是一种处于研制阶段，并未公开的合成药物。那个日本工程师只是拿出了一颗样品给他，这种东西不可能持续供应的。
罗迅接受了，却有着掩盖不住的失望。
如果仅仅是失望，时间已久，他可以自我调适到忘却、不介意。但是不久后，罗迅有了更严重的负面反应，严重的程度难以用失望来概括，得用失落。
罗迅真地陷入了空前失落之中，他半夜失眠，白天犹如梦游，整个人无精打彩。
他想把这种状态在人前隐藏起来，却隐藏不住，所有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不正常。有一天，系办的小黄忍不住了，直接问道：“罗老师呀，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没有……”罗迅匆匆走开，脚步趔趄，他心里明白，现在这个样子，引起小黄和其他人的疑问，是早晚的事情。
走出系办公楼，罗迅远远地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心中更形紧张。虽然这个人一般不会跟他讲什么话，能有个淡淡的招呼就不错了。
罗迅要打起精神，跟他打这个普通的招呼。
但这个人却站住了，很少见地跟他讲了几句话。
化学巨子钱良毅在罗迅面前停住脚步，这是反常的，多少年来，罗迅觉得自己在这个人眼里基本上跟空气一样。
“你好，罗老师，”钱良毅说。
“您……您好……”罗迅有些手足无措。
钱良毅说：“罗老师，最近天气不大好，咱们都要注意身体，虽然年纪不大，但科研教学工作太繁忙了，您说呢……”
“是，是……”罗迅摸不着头脑，同时，那种身体里被抽空的感觉，让他词不成句。
钱良毅竟然又停了几秒，抬起头来：“不过，跟外界相比，一个人内在的变化，有时才更重要，也更可怕，需要我们自己努力克服。”
不待罗迅回应，钱良毅迈步向前，走进了化学楼。
罗迅瞠目结舌，恍若隔世。
在那段日子里，罗迅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似乎精气神通通从躯体里被抽走了，仅剩下一个空壳，整天了无生气。周围的人对他的方式也像变了，除了钱良毅会突然很意外地跟他多说几句不明其义的话之外，其他人也都对他有多年来不同的态度。罗迅不知道，究竟是客观上大家真的变了，还是他的心理作用。
走着走着，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现在就像是一个游魂。”
这是一个非常熟悉，但罗迅非常不愿意听到的声音。罗迅的第一个想法是赶紧逃走，却奇怪地停了下来，转身面对。
莫晓晓叉着两手，悠然地走过来：“看看你的样子，整天魂不守舍的。”
“我……”罗迅在她面前本就不会太自然，此时更是完全语塞。
莫晓晓像绕着一根僵立的柱子，绕着他转了半圈，说：“我不知道那个娘们儿怎么弄的，把你搞成了这样，但我知道，她一定还和过去一样，不会安什么好心，你早晚会被她害死的……”
“那个娘们儿”当然是指孙艾。罗迅虽然浑身无力，脑子很乱，语无伦次，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提高了嗓门：“莫晓晓，你……这么多年了，你究竟要什么时候才放过我们。”
“真正不过你的是她，”莫晓晓嗓音不大，却透着一点儿歇斯底里，“走着瞧，你跟她在一起，早晚会没好下场的。”
罗迅没法子，在慌张中向下瞅瞅，示意莫晓晓跟他一起走到校东门附近一个稍偏僻处。他换上和蔼又严正的态度：“晓晓，咱们可不可以好好谈一谈，再一次……再一次谈一谈。”
“好呀，”莫晓晓的眼睛变得水汪汪的，轻佻中夹杂哀怨，“无论谈多少次，只要是你谈，我都永远期待。”
罗迅无奈：“晓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这个样子，这也不是办法。我希望……希望你能不能从此不要再闹了，放过我吧，也放过我们吧，其实也就是放过你自己。我和孙艾都结婚这么多年了，你应该……应该成个家，过一个正常生活了，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家，你说的那是你们的世界，对我，家早就是个梦了，”莫晓晓用右手将鬓角的头发拂向脑侧。在这个动作里，罗迅看出一丝遥远的清纯气息，又很快被吞没在这个女子的放浪中了。
莫晓晓说：“我不可能有家了，不过我不在乎。有谁会看上我这样一个名声不好，一边明目张胆纠缠着已婚的昔日同学，一边不停跟各类男人混迹的女人。说实话，我睡过的那么多男人里有不错的，可惜里面没有你，也没有人能替代你……”
罗迅皱着眉头，躲过莫晓晓刻意越凑越近的面庞和头发：“晓晓，我们互相一直看着长大的，我不希望继续看着你一直这样下去，也不能接受你一直对我和孙艾……”
“晚了，哈哈哈……”莫晓晓突然欢快起来，“如果你二十年前还是个小鲜肉的时候，能够对我这个不良少女投以爱的关怀，也许我能变吧……不，那样我也变不了，没准拉着你一起堕落，毁了你的大好前程呢，哈哈哈……”
罗迅知道，像以前的屡次尝试一样，这次交谈又失败了。他转身迈步，不向莫晓晓打招呼就打算离开了。
“等一等，”莫晓晓说，“钱良毅教授最近跟你老婆的公司有交流，你想不想知道……”
罗迅停下脚步：“孙艾跟钱教授什么事情也没有。除了你之外，没有人会相信那些谣言。”
“是吗，你好自信呐，”莫晓晓说，“就算只有我一个敢说出来，那也不见得就是谣言。”
罗迅不为所动，平静地用余光看着对方：“晓晓，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莫晓晓的表情变化幅度很大，突然间像要流下眼泪来：“你真地完全不在意咱们的过去了。”
“我们的过去是作为同学的过去，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过去，你所认为那种过去，我只跟一个人共有过，就是孙艾。”
莫晓晓浑身抖动了一下：“好吧，不管有没有那样一个过去，有的事情是真实而扔不掉的。”
在莫晓晓的脸庞和眼神里，仿佛展开了一幅宏大的电影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