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宫本武藏·剑与禅(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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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武藏与吉冈家

宫本武藏与吉冈家有着很深的宿怨,武藏二十一岁到京都,在郊外的一乘寺下松单挑吉冈一门,吉冈家的最后一名继承人吉冈又七郎被他斩杀。在此之前,吉冈宪法的儿子吉冈清十郎和吉冈传七郎已经被他所杀。

直木三十五对武藏在这场比武中的残忍表现一直持否定态度,觉得他无论多么强大,都不应该在连杀两人之后,又将吉冈又七郎这样一个孩子杀死。

双方当时已经远远超出了比武的概念,而是你死我活的决斗。通过这场决斗,我们可以看到武藏嗜血的性格,我有时也在怀疑,一个人怎么能够残忍到如此程度呢?其实,造成这一结果的并不是武藏自己,而是整个社会。我们可以看一下当时其他人的比武活动,发展到最后都会演变成决斗。那是一个靠杀戮来提升自己地位的动乱年代,我们不能简单地因为武藏的残忍就去否定他。

吉冈家是当时的名门望族,而且还有一帮弟子撑腰,这更加激起了武藏击垮吉冈一门的斗志。当吉冈又七郎出场的时候,他身边有上百人保护,早早地在武藏的必经之路上摆好了阵形,甚至连弓弩这样的武器都用上了。可以说,武藏是以一敌众。俗话说“擒贼先擒王”,面对那么多人的围攻,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吉冈又七郎给杀死。虽然吉冈又七郎年纪尚幼,但武藏当时的年纪也不大,仅有二十一二岁。

《武藏传》中对当时的情况进行了记载,但是《吉冈传》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描述。

我没有见过这本书,只是在别人的书中见过一些引用。据说作者是福冈的某个人,享保年间印制的一本汉文小册子。至于作者是何许人,书的质量怎么样,我都无从考证。总之,这是一本宣扬吉冈家剑法的书,无非是打败九州天流名人浅山三德,一剑杀死前来挑战的鹿岛村斋等。写到武藏的时候就比较有意思了,说武藏前来挑战,比武的时候,额头受了一点伤,武藏赶紧喊停,要求改日再比,结果等到约定的日子,左等右等也没将武藏等来,原来他早已悄悄地逃跑了。

只有这本书中有此种记载,其他书中我还未曾见过。可能是后来武藏成名之后,吉冈一门的相关人员为了显示自己的派别多么厉害,特意杜撰的吧!直木三十五对这一记载非常重视,在《直木全集》中专门有一节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他觉得《吉冈传》中明文记载的东西,《武藏传》中竟然一个字都没提,这实在是无耻。直木三十五还质问,通过武藏的传记得出的武藏形象能靠谱吗?将两者比较一下,谁要是再坚持《武藏传》是绝对正确的,那我真该问问他的研究方法了。

可惜啊,直木三十五已经去世了,对一个已经过世的人说三道四,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愧疚。其实,早在四年前,直木三十五就频频在《改造》和《文艺春秋》上发文,阐述他的“武藏非名人说”。有一次,《读卖新闻》举行座谈会,我、菊池宽和直木三十五都去了,他又和我讨论起武藏的问题,当时菊池宽和我的观点一致,觉得武藏很强,是个名人。后来,他又在《文艺评论》上发文,指名要我出面和他“笔战”,但我当时并没有回应他。

当然了,今天我写这些话并不是为了向直木三十五报仇。说实话,当他点名要与我“笔战”的时候,我对武藏并不是那么了解,仅仅是一些宏观上的感受。我当时读了武藏的《五轮书》和《独行道》,觉得他应该算是剑道形成初期心境最高的一位剑客。在座谈会上,虽然我言明支持武藏,但当时并不是出于一种信念,而是单纯的喜欢,再说我手头也确实拿不出过硬的证据。

座谈会结束一个月后,直木三十五在《文艺春秋》上发文:“正如吉川英治在《读卖新闻》中说的那样,如果我的十条以及对武藏传说的看法没有充分证据的话,那么确实不值得大家相信。吉川批评我的论点缺乏证据支撑,那他不出示任何证据,就断定武藏很强大,很有精神力量,这是不是也很不合适呢?武藏究竟强在哪里,希望吉川能够通过实证一一说明。”

直木三十五抛出的这一问题就如同劈头向我砍来的一把木剑,比武藏还要傲慢不逊,毫不留情。如果我硬接的话,那肯定正中他的下怀。其实在这件事前后,直木三十五正在对日本的剑道史进行研究,他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资料。他的研究以整个剑道文化史为目标,从剑道形成之初一直到幕府末期的剑客都是他的研究对象。而且,他还非常热衷于这一研究,已经在很多杂志上发表了有关剑道的文章。我知道,如果和他交手的话,那我必败无疑。既然这样,我还不如不接招呢!要是中了他的圈套,那就真是贻笑大方了。

当然了,我也没打算就此退却。我把直木三十五的挑战当成了自己的课题,从那以后,只要是跟武藏有关的事,无论多么枯燥,多么零碎,我都去关注,心想等自己准备得差不多了再和他“笔战”,哪怕先战个五回合、十回合也好。但遗憾的是,还没等我准备好,直木三十五就去世了。

今天,我能在《朝日新闻》晚间版上连载《宫本武藏》,亡友的“毒舌”是功不可没啊!直木三十五那家伙对很多东西都抱有异论,他的离世真是日本文化界的一大损失。要是他泉下有知,听到我说这样的话,肯定会苦苦地笑一下吧!

话扯远了,书归正传。虽然武藏留下的史料不多,但他至少还有六七十行货真价实的正传,而享保年间印刷的《吉冈传》,无论怎么挑选,都难以挑选出半点真的史料。遗憾的是我手头没有这本书,不过即使我看不到,仅凭别人引用过的只言片语,我也能够断定这本书肯定是胡编乱造的。一个作家,要是没有这点史料敏感性的话,别说是五十年,就是让他活一百年,他也写不出一部像样的小说。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一方面,直木三十五做得比我好,他一直是我追慕的对象。

跟众多的武藏传记相比,《吉冈传》实在是太没有参考价值了,简直就是一部闹着玩的稚气之作。不过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经过和武藏的三次决斗,吉冈一门可能真的是家破人亡了。虽然吉冈家败了,但是一些受其恩惠的人还在,他们气不过《二天记》以及其他关于武藏的书在世间大量流传,于是就攒出了这么一部书。

别说武藏没有像《吉冈传》中说的那样,悄悄地逃走,即使武藏使用诡计,残忍地杀了人之后就跑,按当时的风气,像吉冈家这样的名门望族也绝对不会挥挥手就放他走的,无论武藏走到哪里,他们都会追杀过去,为死去的人报仇。

在武藏的一生中,他杀的人无法计数,很多都是声名显赫的人物,如果武藏使用卑鄙手段的话,那他早晚有一天会被别人杀掉。当时的社会就是这样,即使和被害人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某人使用卑鄙手段的话,那么大家也绝对不会饶恕他。如果武藏真的如直木三十五说的那样,傲慢无礼,粗暴残忍的话,别说和人比武了,当时的人肯定争着想要他的命了。

据水南老人楠正位介绍,吉冈一门其实分为前吉冈和后吉冈两家。这样一来,吉冈宪法的事迹就更复杂了,如果不对照年表的话,很多东西我们都弄不清楚。

有些书中,将“宪法”写作“拳法”。如果在报纸小说中,用“宪法”这个名字的话,很多人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政治上的那个宪法,所以我在《宫本武藏》这部小说中用了“拳法”这个名字。不过用“拳法”也有问题,很容易会联想到练拳的那个拳法,所以说这名字非常让人犯难。

其实,我个人觉得宪法这个名字可能更符合历史事实。吉冈宪法这人当时可能号“宪法斋”,后来一简化,就只剩“宪法”二字了。如果我们联想到政治术语中的那个宪法,就会觉得这个名字好没有人情味啊!其实不是这样的,圣德太子曾经制定过《宪法十七条》,其中的宪法指的是对群臣的训示,跟我们今天的宪法完全是两个概念。日本古代有个惯用语叫“做好该做的事”,这其实就是“宪法”,也可以被称作“如法”。元弘年间,北条与党的僧兵中就有一名和尚叫笹目宪法。因此,宪法这个名字在当时应该并不奇怪。

前文中我已经否定了吉冈宪法和无二斋在足利义昭将军面前比武的事情。其实早在庆长九年(1604年),吉冈宪法就已经去世了。但是,根据《本朝武艺小传》和《古老茶话》等书籍的记载,在庆长十九年(1614年)六月,皇宫开放南苑,普通老百姓可以进去观看能戏,吉冈宪法也去了,并且还大闹了一番。

据记载,当时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当天,吉冈宪法混在老百姓当中,进入皇宫观看能戏。但他很没礼貌,站得太高把后面的人都给挡住了。宫内差官发现之后,就走过去,用铁棒敲了他一下说:“你站太高了,低点!”这一敲可把吉冈宪法给惹急了,他转身走出皇宫,在衣服底下藏了一把刀后,又悄悄溜了回来。吉冈宪法找到刚才那名差官,二话没说就把他给砍死了。然后,谁上来拦他,他就砍谁,把整个舞台弄得一片血污。不过,最后他还是被宫内的差官给杀死了。

《常山纪谈》中的记载和以上基本相同,不过在最后阶段稍有差异。

《常山纪谈》中的记载是,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听到外面一片混乱,就手持长刀冲了出来,最后是他把吉冈宪法给杀死了。《击剑丛谈》中的记载则是板仓胜重的部下太田忠兵卫把吉冈宪法给杀死的。我们先不管这些,先考虑一下,这一事件真的存在吗?

庆长十九年(1614年)发生了大阪冬季之战,京都和大阪等关西地区是一片混乱。在那样混乱的形势下,不可能开放皇宫让百姓进入。很明显,故事的背景和实际情况不符。此外,按当时的紧张形势,在皇宫举行能戏表演也很不合常理。其实最不合逻辑的就是吉冈宪法,假使他当时还活着的话,那也算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再看他在故事中的表现,那简直就是毫无教养的无赖,这显然和他的身份不符。

有人怀疑当时在宫内闹事的不是吉冈宪法,而是吉冈清十郎,这也不合常理。确实有一种说法,说吉冈清十郎并没有被武藏打死,他在受伤之后就被手下用门板给抬回去了,后来在医生的帮助下恢复了健康,但是伤好之后,他就跨入佛门,终生没有再摸剑。很显然,闹事的这个人肯定不是吉冈清十郎。

吉冈传七郎和吉冈又七郎也不可能,他们都被武藏给杀死了,所以不可能又出现在皇宫闹事。吉冈清十郎、吉冈传七郎和吉冈又七郎毙命之后,吉冈一门就散了,门人弟子流散各地。即使有人来到京都,也不可能去败坏老主人吉冈宪法的名声。此外,从著名兵法流出来的人,也不可能那么无耻。虽然很多书中都采用了这一故事,但我不认为它是真的,应该是后人杜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