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春拿过吕氏平素念经拜佛用的蒲团,铺在地上,跪下来给大先生洗脸揩身。她的肚腹磨盘一样地压在她的膝盖上,她的腿很快就麻木了,像有千千万万只的虫蚁在蠕爬啮咬,可是她顾不上。大先生闭着眼睛,她擦一下,他蹙一下眉头。他疼。她也疼。可是这会儿她也顾不上疼。大先生身上的伤口像旱天里的田地般地咧着嘴,此刻她唯一顾得上的,是把这一路上沾染的泥尘尽快地从那些口子里清洗出去。
“别怕,有我。”
她趴在大先生的耳边说。这句话她说得很轻,轻得像一丝从树叶子里漏过去的风,可是她知道大先生听见了。这句话她是讲给大先生一个人听的,因为别人就是听了也不会信。谁能信一个十九岁的连平阳县城都没去过的女子,能扛起一爿碎了的天?可是她不在乎,她只要大先生信就好。
大先生睁开了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石板一样严实的脸上,渐渐裂开了一条细缝。这条细缝在通往微笑的崎岖小道上艰难地爬行着,可是就在几乎成行的那一刻,却骤然消失了。它消失得那样迅速,那样毫无踪迹,它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开始怀疑它是否真的曾经存在过。
大先生的目光,停在了吟春肿胀的肚腹上。大先生仿佛突然记起了一样他很想忘却也几乎忘却了的事。大先生挣脱了吟春的热布,别过了脸。
吟春凑过身子去扳大先生的脸。大先生不让,吟春不放,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大先生突然挣起半个身子,推了吟春一把,用那只没上夹板的手。吟春没想到浑身是伤的大先生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身子一歪,就米袋似的跌落在地上。屋里的人惊叫了一声,都怔住了。
吟春在众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中缓缓地捡拾起自己的身子,端起那盆半是污血半是泥尘的脏水,默默地走出了屋子。她知道她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因为大先生在推她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从大先生缺失了门牙的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像是一声含混不清的叹息。唯有吟春听清楚了——吟春总能听懂大先生的话。
大先生说的是:“贼种。滚。”
贼种。
吟春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想今天大先生说的话。
屋里响着各式各样的鼾声。脚底下那片纺棉纱似的鼾声是月桂婶的。月桂婶今天跑前跑后忙了一整天,月桂婶撑不住了,还没挨着枕头就睡着了。月桂婶死过了丈夫死过了儿子又死过了养女,月桂婶的心糙得像沙子,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拽得住她的睡眠。
隔壁屋里的鼾声,是那班学生娃的。学生娃的鼾声很心急,不经过喉咙就直接钻进了鼻孔,一听就晓得了他们还年轻。他们在大先生跟前打着地铺,轮番守候。刚躺下的时候,他们还不想睡,唧唧咕咕地说了许多话,说的是停学去打日本人的事。有人说要去重庆,有人说要去延安。大先生从来不赞成学生从军从政,可是今天大先生却没有吱声。学生娃吵来吵去吵了多半个时辰,才渐渐静了下来。今天他们抬着大先生走了几十里的路,他们的脑壳子不想睡,身子却困了。脑壳子没有几两力,脑壳子打不过身子,身子就拽着脑壳子咕咚一声掉进了睡梦。
连吕氏也睡着了。吕氏的鼾声像灭了火的茶壶,虽还冒着些热气,却是有气无力了。吕氏是一屋子人里最不想睡的那一个,吕氏的心上挂着千样万样的事。吕氏把那些事翻来覆去地想过了几遍,渐渐地,那些事就在她跟前打起架来,你一拳我一脚地把她打糊涂了,她扛不住,就睡着了。
大先生,大先生呢?
吟春竖起耳朵听着那屋的声响。吟春的耳朵是张细网眼的米筛,吟春把满屋的声响都滤过了一遍,网眼里留下的,依旧还是没有大先生的动静。
兴许,大先生还醒着。
突然,她听见了一丝声响,她立刻知道那是大先生的呻吟。大先生真能忍啊。她给他洗伤口,他至多蹙一下眉头,可是他连咝都不肯咝一声。她发现他的下唇有一层层的痂,有的长硬了,有的还流着汤——那是他的牙印。他要是醒着,他绝对不能发出那样的呻吟。
大先生也睡着了。吟春想。这世界,人即便浑身是伤,心就是碎成了千丝万缕,也还得睡觉啊。谁也抵挡不住困意啊,就像谁也抵挡不住死。
月亮已经很低了,低得压到了河边的苇叶。再过半个时辰,鸡就要叫了。车马店的鸡,总是第一个开叫的。那里的鸡多,一醒就是一大窝。那儿的鸡一叫,就把别家的鸡吵醒了。等到镇上的鸡都叫过了头遍,天就要亮透了。这些日子吟春时常睡不着,吟春已经把各样的夜声都渐渐摸熟了。
贼种。是啊,贼种。
这是大先生亲口说的。
大先生没有说杂种,大先生说的是贼种。
如果大先生说的是杂种,或许事情还有救——大先生至多只是厌恶了她肚腹里的这团肉。厌恶是山石,很重,却不是她忍不下的那种重。或许她搭上她的一辈子,还是能从那样的山石里钻出一条缝的——一条勉强容得下她和孩子栖身的缝,只要她肯像泥像尘那样低贱地活着。
可是大先生偏偏说了贼种——那是决绝的、一生一世的、眼不见了也还在心里存着的恨。那样的恨也是山石,却是她忍不下的重。世上没有水能滴穿那样的石头,世上也没有人能挨得下那样的重。
她肚腹里的那块肉又踢了她一脚。自从今天她摔了那一跤之后,他就再也不肯柔顺安生地待着了,他开始不停地踢蹬她,一脚比一脚狠。一股尖锐的疼痛从腰腹之间弥漫开来,她的身子弓成了一只草虾。
“挨千刀的,天杀的!”她咬牙切齿地骂道。
突然,一股温热顺着她的大腿根流了下来。她拿手一抹,是黏的。
她猛然明白了,那团肉听见了她的诅咒,他再也不肯忍那样的歹毒了,他要提早出世了。
皇天。我打死也不能,把这个贼种生在大先生眼前。
吟春挣扎着爬下床,穿上棉袄,跌跌撞撞地摸出了家门。
外头大约是正午了。只有正午的日头,才有这样的气力。
在两阵剧痛的间隙里,吟春迷迷糊糊地想。
她是根据落在她脚前的那一线雪白的光亮猜出时间的。
这世上任什么秘密也是有破绽的,把守不住的。她头顶上的那条石头缝比头发丝宽不了多少,却把天机泄漏给了她。她看不见天,却知道日头在,天也还在。
现在她已经完全适应了洞里的幽暗,她的眼睛在洞壁上走过,嶙峋的山岩渐渐有了轮廓和形状。她吃了一惊:从她躺着的地方到洞口,竟有这么长的路。早上爬进来的时候,她爬了很久。她以为只是自己没有力气,没想到洞果真有那么深。
洞不是她发现的,她只是听说了而已。早在她嫁入藻溪之前,这个洞就已经在乡人的舌头上活了千百年了。据说在万历皇帝年间,有一对苟合的男女被人抓住,男人给投了河,女人被关进了这个山洞,活活饿死。至今还有行夜路的人,看见那个女人披头散发地站在洞口乞食。乡人害怕,就都避开了这条路。
吟春也怕。只是如今有比这更怕的事,吟春就顾不上这个怕了。
又来了,疼。
这辈子她也不是没挨过疼。七岁那年,她跟哥哥去砍柴,不小心一刀砍在了手背上,血流如注,至今手上还有一条蚯蚓似的伤疤。还有那回从破庙里跑出来,光着一只脚赶了一二十里的路,脚板上扎满了刺。刺扎进去的时候,她还不怎么觉得——她一心只想逃命。回到家,大先生给她拔刺的时候,她才觉出了疼。
可是,那些疼又怎么能和这个疼相比?那些疼是皮肉的疼,这个疼却是慢刀剜心的疼,这个疼让那些疼都变成了痒。这个疼把时间扯成一条没有头也没有尾的长绳,她才在这里待了几个时辰,却觉得已经挨过了整整一生。这个疼让她过去十九年的日子,快得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
还好,洞里没有风。她没穿棉袄——棉袄脱下来铺在身下了,她却不觉得冷。疼把所有的感觉都拧了个麻花,她已经不识冷热了。她只知道身下是黏的,棉袄已经被血污湿透了。棉袄的袖子破了,挂出片片棉絮——那是被她的牙齿咬的。她实在忍不下疼的时候,就把衣袖塞进嘴里。她不能喊,怕招来人。
可惜啊,可惜了一件只穿过一季的棉袄。
她忍不住想起了大先生——她就是穿着这件棉袄走进陶家的院门,成为大先生的女人的。大先生的目光在这件棉袄上贴下了多少个印记啊,温软的,眷恋的,带着微微一丝老人家的慈祥。这些目光,棉袄没忘,她也没忘,大先生却忘了。大先生昨天把她推倒在地上的时候,看她的是全然不同的目光,仿佛是在一碗年夜饭里猛然扒到了一只绿头苍蝇,又仿佛是穿了一双新鞋刚出门就一脚踩进了一堆狗屎。
她一下子泄了气。
记得从前阿妈跟她说过:女人生孩子就是过一趟鬼门关,和阎王爷的脸就隔着一层纱。她不知道鬼门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她不怕。她没有力气了,她不想去抗那个疼了。就让那个疼拽着她,一步一步地把她拖进鬼门去吧。鬼门再作孽,还能作孽得过她现在的日子吗?
还没容她把身子松懈下来,一阵温热突然从她腿间流了出来。这股温热很有劲道,像山洪挟裹着石头般地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哗的一声冲出了她的身子。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她的身子空了——是没着没落的那种空。
她觉出了一样东西,正在她的两腿之间蠕动着。她欠起身,就看见了那团肉。那团肉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把她的肚子撑得像座小山,可是他出了她的肚子,却是这样的瘦小,小得就像是没来得及长好就僵在了枝蔓上的一个冬瓜。丑啊,他实在是丑,整个身子裹在一层叫人看了想呕的黄汤里,手掌脚掌脸上全是千层饼一样的皱褶。她只是没想到,这团才七个月大的肉竟长了一头的好发,粗粗硬硬的,密得像一树林子的松针。
他刚从她的身子里掉出来,他还离不远,因为他和她中间,还连着一根青紫色的麻花绳——吟春猜想那就是脐带。早上出家门的时候,她怕被人发现,她走得很急,什么也没带。她身边没有剪子也没有刀。她四下看了看,发现脚下有一块石头。她拿脚去探,有些松动。勾过来,还真有个角。她吐了几口唾沫在那石头上,用棉袄的里子擦过了,便来砍脐带。石头太钝,脐带太软,砍了几下才砍出个烂牙似的缺口。吟春狠命地扯了几下,才总算扯断了。那块肉被翻了个身,嘴里发出了田鼠一样吱吱呜呜的微弱哭声。
千万,千万不能让人听见这声响啊。
吟春一下子慌了。
贼种,你是贼种。吟春喃喃地说。你本不该生到这个世上来,你没生的时候,就该死了,可是你一回一回的,总赖在我肚子里不肯死,你死活要熬到出了娘胎见天光的日子。可是没用啊,你就是见着了天光,你还得死,谁叫你是个贼种呢?人世里容不得你啊,你不如这一刻就死,省得过一辈子腻腻歪歪的糟心日子。
吟春狠了狠心,扯出身下垫的那件棉袄。就在她要把棉袄蒙上那张赤红色的长满了褶皱的脸时,她一下子怔住了——她看见了他的右耳廓里,长着一团细米粒大小的肉。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便拿手去捻。真真切切的,她摸到了一块肉——一块和大先生耳朵里一模一样的肉。
皇天啊,皇天。吟春捂着心口瘫软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才猛然醒悟过来,她忘了做一件事,一件早就该做的事。
她俯下身来,分开了孩子紧紧交缠在一起的两条腿。
是个女孩。
这是她殷殷切切地跟菩萨讨来的。菩萨烦了她一遍又一遍的啰唆,菩萨果真给了她一个女儿。她得着了才知道原来她求错了。
她用棉袄把孩子裹起来,抱到了怀里。孩子饿狗似的咻咻地闻着她的奶头,有些痒,也有些暖,可是她只是木木地坐着,不知该悲还是该喜。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一天叫她觉得她已经过了三辈子:一辈子是大悲,一辈子是大喜,还有一辈子是不悲不喜的麻木。前两辈子像是梦,替后来这辈子做着半虚半实的铺垫,只有这后边的一辈子才有点像是脚踩在地上的真日子。
你真是命大啊。吟春看着怀里的孩子喃喃地说。你总比阎罗王跑快一步,他揪住了你的头发,你还能从他的手心里逃出去。
你的名字该叫小逃。当然是小名,像“狗尾”那样结实而低贱的小名。你是女儿家,用不着“运达”这样的大名——这样阔气排场的名字该留给你后来的弟弟。大先生一定会给你取一个适合女孩儿家的秀气名字。大先生识的字多,况且,他是你的亲爹。
朱三婆早晨醒来,只觉得天亮得邪乎,便奇怪鸡怎么还没叫。起身开门,却吓了一大跳:门前的这条路,还有对过的林子,统统都没了。昨晚睡下时,她迷迷糊糊地听见了房顶上淅淅沙沙炒豆子的声响,知道那是雪霰子。没想到这一夜里霰子就下成了这样的大雪。
这雪,把鸡都吓蒙了。她想。
朱三婆出生的时候,光绪爷还是个年轻后生。她活了六十多岁,见过了几个朝代,可她就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雪的手掌真是肥大啊,轻轻一抹,就将那长棱长角的东西统统抹圆了,全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圆包。一眼望去,一天一地里,除了白,再也没有第二样颜色。
天还早,街上没什么人,只有一串梅花脚印,从街尾一路通到了山林子里——大概是个什么野物。雪停了,风却没停。风打着旋儿把地上的雪舀起来再洒下去,漫天便都是眯眼的粉尘。朱三婆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路,便颠着小脚去开柴仓的门。一屋的人都还在睡觉,她得趁他们还没起身就把炉子生上。她知道今天省不得柴火,今天屋里怎么也得有个暖炉。家里有娃娃,大人忍得,娃娃忍不得,这个天不生火怕是要冻出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