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仓的门很沉。她以前开过很多回了,却不记得有这么沉。她死命地推了几下,终于推开了,才发现门后蜷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以为是找窝的野狗,便拿脚去踹。这一脚把那团东西给踹散了,踹出了一声哼哼——原来是个人。
是个女人。
女人抬起头来,朱三婆就看见了女人眼角那一堆结成了痂的眵目糊和嘴唇上几个流着汤的裂口。女人的髻子散了,头发脏成了一条条泥绳。女人身上穿着一件已经说不出颜色了的棉袄,袖子破了,挂着丝丝条条的棉絮。
“你,你是谁?”朱三婆捂着心口,颤颤地问。
女人的嘴翕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女人的舌头冻僵了。女人的舌头虽然没说出话来,女人的嘴唇却在替她的舌头说着话。女人唇上的裂口又撕开了,污血像黑虫子似的从那口子里钻出来,一路爬到了下颌。
皇,皇天。来人啊!
朱三婆朝着屋里大喊了起来。
屋里头出来了几个人,半搀半抬地把那个女人弄了进去,靠墙放到一堆稻草上——女人身子太虚,自己坐不住。
炉火生起来了,屋里渐渐有了些暖气,女人的眼神活了过来,舌头也松泛了些。女人的嘴唇扯了扯,这一回,总算扯出了声音。“汤,米汤。”女人说。可是女人的身子依旧是僵硬的,女人双手紧紧地掩着怀,仿佛棉袄丢了扣子。
米汤端上来了,朱三婆舀了一勺喂给女人喝。女人只尝了一口试了试凉热,就不喝了,用下颌指了指怀里,说给她吧。女人松开了怀。女人的棉袄果真没扣严,里头藏着一个赤身裸体已经冻得有些青紫了的婴孩。
众人啊的一声惊叫了起来。
朱三婆的儿媳妇脑壳子灵光些,马上去后屋找了件旧衣裳,把孩子裹了,抱到了火炉边上。孩子咧了咧嘴,想哭,却哭不动,已经奄奄一息。朱三婆舀了一勺米汤要喂,孩子的嘴太小,小得像一粒豌豆,勺怎么也伸不进去。朱三婆只好含了一口米汤在嘴里,再往孩子口里送。进的少,出的多,汤汤水水流了一颈脖。如此这般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把半碗米汤喂进去了。孩子有了一丝力气,一扯嗓子哭了起来,声音却细得像蚊蝇。
女人听见了,嘴角一吊,吊出了一个有气无力的笑。
“你,又逃了一命。”女人自言自语地说。
孩子把自己哭得精疲力尽,终于哭不动了,沉沉地睡了过去,屋里很快就响起了纺纱线似的细碎鼻息声。
女人一口气喝了两碗米汤,又吃了一大张咸菜麦饼。麦饼是昨天剩下的,硬得像铁。女人等不及热。女人把麦饼撕碎了,扔在米汤里泡着,嚼也不嚼连干带稀呼噜呼噜地吞咽了下去。女人吃得太急了,喉咙口鼓出一个包。
女人终于吃饱了,额上冒出一层薄薄的汗,两颊泛起了一丝潮红。
女人缓过来了,眼皮就像抹了蜂蜜似的渐渐沉涩起来。可是女人不能睡——女人知道她还有路要赶。女人和自己的睡意狠命地掐着架,太阳穴上爬出了几根蚯蚓似的青筋。
“这是哪儿?”女人问。
“鱼岭头。”朱三婆说。
女人吃了一大惊:大雪埋藏了所有的标记,叫路都改了样子。她知道自己迷路了,却没想到迷得那么远,竟一路到了鱼岭头。
“你从哪儿来?”朱三婆问。
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却似乎难倒了这个女人。女人的脸一鼓一瘪的——女人在踌躇寻思着答案。半晌,女人才嚅嚅地说:“不,不远。”
朱三婆不再发问,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女人。女人经不住,在朱三婆的目光里渐渐地低矮了下去。
“你们都到那屋去,我跟她说几句话。”朱三婆对她的儿女说。
众人都散了,屋里只剩下她和她。女人蜷着身子,低着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光脚丫子,仿佛那上头歇着一只虫子——女人的鞋袜早叫雪水湿透了,现在正铺在炉架上烘烤。
“说吧,你做了什么下作事,生下了这个野种?”朱三婆在女人跟前坐下,板着脸问道。
女人仿佛被人猛地抽了一鞭子,身子颤了一颤,说话的声调就走了音。
“她有爹,她爹是个学问人。”
“那你怎么,会把孩子生在路上?”朱三婆追着问。
“孩子,是在娘家生的。坐完了月子,我想赶回家去,早点叫她爹瞧瞧。天下雪,迷了路。”女人说。
女人的话里,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只是那假的掺在真的里头,像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叫那真的也听上去像是假的。女人这时还没学会撒谎,女人的语气里全是斑斑驳驳的漏洞。女人终究将渐渐学会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撒谎,她会把假话说得天衣无缝,甚至比真话还真。
当然,那是后来的事。
“别骗我了,那孩子的脐带,还没收回去。瞧瞧你那身子。”朱三婆指了指女人身下垫的稻草,那上头有一摊污黑的血迹。
“你这个样子就上路,将来一辈子,还不知要坐下什么样的病。”朱三婆摇头叹息着。“你在这儿歇几天再走吧。等雪化了,我叫我儿子赶驴车送你回去,反正正月里也是闲着。”
这晚女人就在朱三婆家里住下了,在稻草堆上打了个铺。女人讨了一盆热水,给孩子洗过了,又就着这盆水给自己也洗了把脸。女人问朱三婆的儿媳妇借了把梳子,给自己梳头。女人梳洗过了,脸儿湿湿的搂着孩子斜靠在墙角上,突然就有了几分姿色。
“什么男人啊,能叫你遭这样的罪。”朱三婆忿忿地说。
女人想找一句话来回,可是找来找去竟无所得,只好把脸埋在孩子身上,叹了一口气。
“命。”女人说。
第二天早上,朱三婆起床的时候,发现女人已经走了。家里少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儿子垫驴车用的一块旧布,还有一样是头天晚饭吃剩下来的一块箬糕。
桌子上却多了一样东西——是一个翡翠手镯。
吟春刚踩上进藻溪的那爿石桥,就觉出了不对劲。不是眼睛,而是鼻子——她闻出了空气中的异常。
日头还在天上,只是斜了。斜了的日头就像是剔了骨头又放过了几日的肉,软绵无力,颜色和样子都不对路。风换了个方向,今天北风停了,刮起了南风。南风虽然也带着嘴,南风的嘴里却没有钩子。南风舔在身上有微微的一丝湿意,叫人想起清明之后梅雨将临的那些日子。就是在那阵风里,吟春闻到了一丝奇怪的、说不出来的味道,似乎有点像被秋雨沤在泥地里的败叶,又有点像常年不洗头的老太太终于松开了发髻。很多年后,当她回想起这一天的情景时,她才会恍然大悟,这个味道有个名字,它就叫死亡。
这天是正月十八,她到底没赶上元宵,不过她还是给陶家带来了一份厚实的年礼。她知道吕氏不稀罕女娃子,可是她带给陶家的不是女娃子,而是盼头:大先生只要能播得下花种,他就一定也能播得下虎种。大先生要是得了这个盼头,他的伤就能好上一半。
吟春甚至已经想好了怎么跟吕氏解释这次的出走。这几天她想了几个版本的说辞,直到今天中午才终于定下了一个。一路上她都在仔细打磨这个故事,把这个故事里的毛刺都捋过了一遍,它现在已经顺溜光滑,毫无瑕疵。
她编的故事是:她那天早上出门,是给大先生拜佛祈福去的。大先生伤得严重,她不想去镇里的那座小庙,她想多走几步路去香云寺烧香——听说那里的菩萨最灵。她烧完香回来,没走多远阵痛就发作了——是早产。几个过路的挑矾汉子把她抬去了邻近的接生婆家里,她就在那里生下了孩子。
尽管这个绞尽了脑汁编出来的故事最终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她撒谎圆谎的才华却在这里开始了第一次的展示。在她后来的岁月里,这个本事还将守护着她走过无数沟壑坎坷,化险为夷——她当时只是不知道而已。
桥边的店铺,都还开着门。桥虽然不宽,却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过客中,最多的当属从矾山挑明矾石到灵溪装船的汉子们。那几年正是矾矿的鼎盛时期,挑担客的光脚板把桥面都磨薄了几层。这些人路过桥边总是要喝杯茶歇歇脚,在旁边的店铺里给家里的女人和娃娃们买几样矾山没有的稀罕货,所以桥边是一乡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店铺一家挨一家,最是密集。一眼看过去,就有糕点铺、南货铺、裁缝铺、剃头铺,甚至还有一家小小的冥纸铺。这里无论是不是集日,每天都有来来往往的人。正是煮夜饭的时辰了,家家店铺里都在淘米洗菜生火。外边的世道再乱,也挡不住人过日子的念想。哪怕飞机把城都炸成了瓦砾,灾难把人心都撕成了碎片,也总会有小小一块地方,能容得下一顿简简单单的夜饭。
到底过完了年,店铺的生意比先前略微清淡了些。可是那家冥纸铺的铺面上,却摆满了崭新的花圈挽联——不知是哪家的白喜。吟春忍不住暗叹:这家人真知道挑时辰啊,总算熬过了年关才发丧。
吟春下了桥,远远地看见南货铺的章嫂在铺子门口搬货,便随意招呼了一声。章嫂见了她,掩了嘴,下颌就掉在了手上。
“你,你还活着?”章嫂说这话时的神情,仿佛是暗夜里行路迎头撞上了鬼。
章嫂的话,犯了这个时节的一个忌讳。可是吟春不在意。吟春的心里正涌流着一股巨大的欢喜,她承受得起任何失礼。
“你看我像是死了的样子么?”吟春说。
吟春说完了,才意识到,她犯了一个比章嫂更大的忌讳。她说出了那个不该说的字。那个字溜出舌尖牙膛的时候,辣了她一下。不要紧,她带来的吉利比天还大,可以化解得了任何纠结疙瘩。
她对章嫂扬了扬手里的那个布包:“我生了,孩子。”
布包里的那张脸,长满了皱褶——却不是刚钻出娘胎时的皱褶了。刚钻出娘胎的时候,那皱褶还是浅显柔软的,用好日子轻轻一抹就能抹平的。可是这一路的风霜已经把那些皱褶吹打得硬实了,硬得像泥塑木雕。仅仅几天的工夫,这孩子已经老了。
孩子看着章嫂,眉眼额头上的皱褶游走了几个来回,终于固定在一个诧异的表情上。突然,那张脸裂开了一条缝,孩子咧嘴笑了一下。
章嫂仿佛被那笑割了一刀,把手从嘴上挪下来,捂在了胸口。
“皇天……”章嫂喃喃地说,“你怎么,才回来?”
章嫂的神情里有一样东西,突然在吟春的欢喜里掏了一个洞,快乐如水一下子漏光了,浮上来的,是斑斑驳驳的惶恐。
“出,出什么事了?”吟春颤颤地问。
“你,你家……”章嫂避开了她的目光,欲言又止,“你还是,赶紧回家看看吧。”
吟春撇下章嫂,便朝家里飞奔而去。孩子爬出她身子时撕开来的那个伤口,到现在还没有收拢,依旧淅淅沥沥地流着血水。一路脚上磨出的水泡已经挤破了,血结成了痂,痂黏在袜子上,走一步撕她一块皮。她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她实在跑不动了,现在是她的心在拽着她的身子跑。风迎面吹来,像柳条一样抽着她的脸,舌头上泛着飞尘的泥腥。她顾不得了,她什么也顾不得,她得赶快回家。
心一急,路就长,从桥头到家里这几步路,她却像跑过了万水千山。
等我,大先生,天大的事也等我回家。我把指望带回来给你了,我把小逃带回家了。
吟春终于跑到了家门口。门关着,却没上锁,她轻轻一推就推开了。她在门洞里站下了,慢慢地喘顺了气,才往里走去。
正是天有些黑却又没黑到要点灯的尴尬时节,屋里暗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她颤颤地喊了一声:“妈?”
没人回应。
“大先生?”
依旧没人回应。
过了一小会儿,里头响起了一阵嘁嘁嚓嚓的脚步声,是月桂婶。月桂婶手里挽了一个蓝布包袱,似乎正要出门。她怔怔地看了一眼吟春,包袱突然抖落到了地上。
“婶,别怕,我活着。我带孩子回家了。”
吟春把怀里的那个布包递过去,可是月桂婶没接。月桂婶甚至连看都没看。月桂婶只是咚的一声瘫坐在了凳子上。
“命啊,你这是什么命?”月桂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那天吟春不见了,大先生立刻派了人四下寻找,娘家婆家所有的亲戚家里都找遍了,也没找见人。荣表舅在离家不远的石子路上,发现了一摊血,众人便猜想吟春是叫人给劫害了——这些天乡里的日子很不太平。大先生急火攻心,到了夜里就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怎么也止不住,没到天亮就咽了气。中医西医说的都是一样的话:是日本人打的内伤犯了,内出血。吕氏眼看着儿子在她跟前走了,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地在床上躺着。众人只当是她伤心得糊涂了,也没防备,就由着她昏睡。谁知第二天早上却怎么也喊不醒,才知道是吞了老鼠药。现在两人都停在庙里,等着吉日下葬。
吟春这才看清了堂屋墙上那两幅蒙着黑框的放大相片。脸上木木的,竟看不出伤心哀恸。噩耗像山洪里滚下来的石头,太急太猛,毫无防备地把她砸蒙了。她倒是倒下了,却还不知道疼——疼是后来的事。
大先生死了。
大先生是叫她害死的。其实害死大先生的,也不全是她。大先生是叫慢刀乱刀凌迟至死的。起先是肖安泰的事,再后来是省城的那个庸医,再后来是那个唇边长着一颗痣的日本人,再后来是她肚腹里的那块肉,再后来是富阳城楼里插的那面膏药旗……一刀接一刀,一刀又一刀。这刀那刀的都混在了一处,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刀最后送了他的性命。大先生一刀一刀地挨着剐,到最后大先生就没了心。大先生对家没了指望,大先生对国没了指望,大先生对世道没了指望。大先生是丢失了所有的指望才死的。
吕氏也是。
大先生的指望很多,可是吕氏的指望却只有一个——吕氏的指望就是大先生。大先生走了,吕氏自然没的活了。
“好硬啊,你的命。”吟春喃喃地对怀里的孩子说。孩子累了,睡得很沉,鼻孔一扇一扇的,扇出两股细细的暖气。“你和你爸是前世的冤家,你来了,他就得走,你俩照不得面。”
一声叹息落在了孩子的脸上。叹息太重,在孩子的颊上砸出了一个坑。孩子给砸疼了,猛地睁圆了双眼,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