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承训向他俩见过礼后,按官阶从小到大的顺序,介绍起朝鲜君臣来:“这位是朝鲜全罗道节度使权栗将军,这位是朝鲜三军大元帅李溢大人,这位是朝鲜内阁领议政柳成龙大人……”
最后,他望向李昖,恭然说道:“李提督、宋经略,这位便是朝鲜国王李昖殿下。”
李昖远远地看着李如松和宋应昌,站在那里木了片刻,突然间泪如珠落,哽咽着说道:“李提督、宋经略……可把你们盼来了!天朝大军一到,我朝鲜复国终于有望了!大明皇帝陛下扶危拯溺、存亡续绝之恩德,犹如天高地厚,小王……小王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宋应昌上前数步,伸手扶住了他,恳切地说道:“殿下莫哭。我朝陛下既已决定奋起义师为朝鲜讨伐倭虏,您就放心以待吧!”
李昖也顾不得有失礼仪,用袍袖拭了拭脸颊上的泪水,然后弯腰用手往前一引,道:“小王敦请李提督、宋经略入帐再叙……”
宋应昌微微侧头看了李如松一眼。李如松轻轻摇了摇头,向李昖缓缓说道:“前方战事紧急,容不得我等在此优游雍容、坐而论道。我们还是边走边谈,先到义州城里安顿下来好准备打仗……”
李昖一听,没料到这位英气勃勃的李提督谈吐做事毫不拖泥带水,果断迅疾,于是心念一转,便挥手让内侍们牵来了坐骑,和祖承训、柳成龙、李溢等人纷纷上马,引着李如松和宋应昌,带领着数万大明雄师,往义州城方向而去。
途中,李如松仿佛是无意地淡淡谈道:“本提督在大明国内曾经听到朝鲜如今仅剩水师能战,而且还连战连捷,打得倭虏丢船弃舰、伤亡甚多……看来,朝鲜只要陆军征战得力,驱除倭虏亦非难事!”
李昖听问,便将目光投向了李溢。李溢会意,连忙答道:“这个……这个……我们朝鲜水师也只有李舜臣将军麾下那一支队伍打得好,其他的队伍都已是溃不成军了……陆军方面,唉……倭虏兵精械良,我们一败涂地,现在也只剩六七千人马可用了……”
“李舜臣的威名,本提督在大明国内就已有所耳闻了,”李如松缓缓说道,“这样的水师奇才,实在是百年难遇……他在你们朝鲜国内现任何职?”
“哦……他现在是一个从二品的全罗道水师节度使。”李溢答道。
“这么说,他到现在还不是朝鲜的水师元帅?”李如松悠悠一叹,“天生如此奇才于你朝鲜而不能尽用,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李溢不敢答话,暗暗拿眼瞥了一下李昖。
李昖面上一阵发烧似的通红,随即又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模样。他板起脸对柳成龙冷冷叱道:“本王已经向你们内阁说过多少次,李舜臣才堪大用,不宜再领偏师,应该执掌全国水军才是!你们为何将本王的指令当做耳边风?……”
柳成龙脸上掠过一丝委屈,只得涨红了面庞,低下头急忙应道:“是……是……是……大王训斥得是!微臣返回义州城后便立刻拟诏任命李舜臣为全国水师元帅……”
“柳大人……”李如松听了他这番表态,这才缓和了脸色,进言说道,“本提督希望您能在所拟的诏书中添上这样的内容:如今天朝神兵已临,万望李舜臣勇率水师、奋威出击,阻断倭虏水路,配合大明天兵共歼倭虏!您看,这妥不妥当呢?”
“妥当!妥当!”柳成龙连声答道,“我朝鲜上下必与天朝神兵同心协力,联手共歼倭虏!”
李昖也郑重地向李如松二人说道:“李提督、宋经略,自今而后我朝鲜上下每一位将臣、每一员士卒,你们均可自由调遣,小王必会全力支持、毫无异议!”
宋应昌和李如松听罢,这才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义州城外的明兵中军大帐里,李如松和宋应昌在虎皮椅上并肩而坐。征倭诸将一个个意气昂扬,在帐下肃然而立,恭敬听令。
宋应昌向李如松看了一眼,示了示意。李如松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宋应昌开口了:“各位征倭将士,本经略今日有言在先,就请诸位听明白了:自我征倭大军进入朝鲜境内起,本经略就专履备倭事宜,在今日便搬出军中,到义州城经略府居住。本经略的全部事务,就是为诸位征倭将士备粮、备械、备饷。大家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经略,本经略决不推搪!”
说到这里,他又深切地看了李如松一眼,缓缓说道:“同时,本经略今天在这里就当着诸位将士们公开宣布:今后东征之役中所有的军政大事和指挥决断之权,一并由李提督执掌。他有陛下亲赐的尚方宝剑和皇命旗牌,代君征倭。诸位将士一定要与他同心协力共建奇功!”
“属下明白!”帐下将领齐齐躬身应道,“提督大人代君东征,大明三军唯命是从,属下等自当效犬马之劳。”
宋应昌这才微微笑了,转身伸手请李如松。李如松也就当仁不让,走上前来,肃然道:“本提督在此多谢宋大人和各位将士们的全力支持了。如今征倭事急,本提督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废话了。现在就开始和大家商讨征倭事宜。”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宋应昌道:“对了,宋大人,您今天回义州城时,请从朝鲜国调拨一支尚堪一战的劲旅过来,同时要他们派来一个对倭事经验比较丰富的将领,作为我朝此次东征先锋大军的助手。”
宋应昌微一沉吟道:“行!此事就交由本经略去办!”
李如松用充满谢意的目光看了宋应昌一眼,深深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朗声吩咐道:“李参军,您将平壤城军事地形图摆将上来!李如梅,你且去请朝鲜李溢元帅移驾过来!”
“是!”李如松的五弟李如梅应了一声,便出帐而去。
参军李应轼则动作麻利地将一幅宽大的平壤城军事地形图在帐中书案上平平整整地放好。
“李溢元帅?提督大人请这个朝鲜人过来干什么?”帐下诸位明将都有些不解,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李如松却恍若未闻,整了整自己的衣甲,和宋应昌一道走下来,径自到大帐门口处迎接李溢。
过不多时,只听得脚步声“笃笃”而近,苍髯银发、一身戎装的李溢由李如梅引领着,大步走了进来——一见到李如松、宋应昌等大明督帅竟在帐门口边恭候而立,他怔了一怔,微微动容:“李提督、宋大人,您们……您们这是……”
“李溢元帅您是朝鲜身经百战的前辈,通晓朝、倭双方之军情,我等晚辈理应恭迎请教!”李如松真诚地说道,“请——李元帅请入内上座!”
李溢有些激动地搓着双手,急忙推辞了一番,最后实在架不住他们的恭劝,只得勉为其难地到帐中帅案右侧的杌子上去坐了。
“李元帅,这张是平壤全城军事地形帛图。”李如松走到书案之前,指着那幅帛图,向李溢恭然而道,“李某和麾下众将在此恳请您不吝指教,帮助我们一举讨平倭寇!”
“这……这如何使得?”李溢一听,惊得从杌子上几乎跳了起来,“李提督您真是取笑老夫了!老夫身为败军之将,曾经丧师辱国、无能之极,岂敢在诸位天朝将军面前谈兵论计?”
“李元帅!您是朝鲜一国三军之主帅,自是对朝鲜全境形胜要塞了如指掌。”李如松仍是谦恭地说道,“您就不要再推辞了——我等正等着洗耳恭听您的高见哪!”
宋应昌也微微含笑而劝:“李元帅,您乃朝鲜一代名将,最是熟悉平壤城内外的地形要塞了——我大明诸将不向您来讨教,却又向谁讨去?”
李溢摆手摇头地谦辞了半晌,最后慨然而道:“唉……诚蒙李提督、宋大人和诸位将军如此看重,老夫实是汗颜哪!这样吧,老夫也就厚起脸皮将自己所知道的平壤城内外一切情形都向你们倾囊相告——届时,你们再笑老夫的粗愚浅陋吧!”
说完,他身形一起,走到那书案之前,从李应轼手中接过一柄细长铜尺来,指着那平壤全城军事地形帛图上的图标线条,便侃侃而谈:
“鄙邦的平壤城坐北朝南,呈长方形,城墙高达五六丈,易守难攻,险要之极。该城共有八道城门:东面有大同、长庆二门,南面有含毯、朱雀二门,西面有大西、小西二门,北面有七星、玄武二门。而且,它北靠牡丹峰,西枕苍光山,东傍大同江,三面据险,委实难以硬攻……”
“那么,它的南面呢?”李应轼插问了一句进来。
李溢听了,脸上微微一笑,拿手中铜尺指点着那帛图上平壤城的南面,继续讲道:“不错,李参军——乍一瞧这平壤城的南墙之外地势平坦,似乎是无险可据:但南城的墙垛最厚、城门最坚,而且门外的地势虽然看似平坦但实际上不够开阔,根本铺不开太多的兵马……”
李应轼近来一直在深入研究平壤的地形军情,所以他一直对李溢的意见听得十分认真。他微一转念,便又追问道:“那么,在下请教李元帅:我们可不可以将精兵劲旅从南城绕到平壤东面去……”
“这也不妥。”李溢深思着摇了摇头,“平壤东城外面的地形比南城之外更为狭窄啊!更何况背后还有大同江横截而过……而且,倭虏已在大同江上架起了三座浮桥,那里的守备想必也定是森严得很!”
“哎呀!照你这么说,平壤城既是这般固若金汤,”李如松帐下的辽东骁将査大受不禁勃然嚷道,“那你们朝鲜人怎的还把它弄丢了呢?”
李溢的脸颊就像被人“叭”地抽了一记耳光一般顿时胀得通红,他嗫嚅着说道:“唉……当时倭寇实在是追逼得太紧,本国大王又一心想着到大明天朝‘避难内附’,觉得再怎么坚守也是枉然,便让我们放弃了平壤城……”
“查大受!你休得无礼!”宋应昌朝查大受喝叱了一声,然后转过脸来向李溢陪笑道,“李元帅,这位查将军是个粗人,有口无心,若是冲撞了您——您可千万莫要见怪啊!”
“哪里!哪里!我李溢掌军无能,使得国败主辱;诸君的任何批评都是我罪有应得的!”李溢愀然垂泪说道,“我等朝思暮想、翘首西望,就是盼着大明天军能够疾驰而来,救我藩邦于将亡、解我百姓于倒悬啊!”
“李元帅莫要伤心。”李如松闻言,心底不禁一阵恻然,脸上表情却沉肃之极,“而今我东征大军席卷而至,哪怕倭虏所占据的平壤是万丈铁城,也挡不住我天军神威!”
李溢听罢,这才渐渐收泪而止,也抱拳奋然答道:“李提督、宋大人、诸位大明将军——您们但有用得着我朝鲜军民之处,尽管开口,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李如松沉吟了一下,思忖着答道:“刚才李元帅您给我们讲解了平壤城内外地形情况,我们很是感激。不过,古人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本提督想要请来朝鲜随军向导,带领本提督沿着此城四周细细巡视一番,再与诸位详作谋划,以使攻城之事万无一失。”
听了李如松的话,李溢点了点头,笑道:“大宋名将岳飞有云:‘用兵之妙,存乎一心。’李某也相信,以李提督的智勇双全与天纵英才,这世上没有您和大明天兵攻克不了的城池。”
李如松谦让了一番,又道:“李某还有一事与李元帅商量——有劳您出面通知朝鲜军民们为我大明王师多找几条木船来,将来咱们用得着它。”
“好!”李溢毫不犹豫地答道,“那老夫现在就回义州城办理此事!”说罢,向在场诸人环躬一礼,便风风火火地告辞而去了。
李溢离开之后,李如松向李应轼开口讲道:“李先生,如今你对平壤内外地形要塞的情形应该了解得差不多了吧?”
李应轼微微点头:“属下下来之后一定会好好谋划这攻取平壤之策。”
李如松这时面容一肃,将衣摆一撩,坐回帅案后面的虎皮椅,缓缓而道:“现在,本提督要开始调兵遣将,向大家分派差使了……”
他此语一出,帐下诸将立刻屏住了声气,凝神静听。
李如松拿起一支令旗,看了一眼杨元,道:“杨元听令——本提督决定由你担任征倭中军主将之职,下统佟养正、郑文彬、尹志扬、吴弘健等将共一万三千士卒。你可要将自己这麾下一万多名弟兄管理好、指挥好,也要保护好!”
“属下遵命!”杨元一步跨出班列,深深躬身一礼,上前接过了李如松递来的那支中军令旗。
李如松伸手从插筒里又取出一支令旗,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二弟李如柏,肃然道:“李如柏听令——本提督决定由你担任征倭左军主将之职,下统李如梅、查大受、骆尚志、李宁、李有声等将共一万五千人马,大同、蓟镇、辽东等三镇骑兵和福建藤牌军一部划拨予你。”
他说到这里,语气忽然一顿,目光凛凛地逼视着李如柏,说道:“李将军!你我‘居家为兄弟,上阵遵皇命’——本提督在此当众宣示:你李如柏稍有接战不力、杀虏无能之举,本提督必定将你军法从事!”
帐下诸将听得李如松说得如此严厉,一个个只觉一阵胆寒——这李如松当真是铁面无私啊!
“遵命!”李如柏面色凝重,肃然上前双手接过李如松递来的左军令旗,方才躬身退了下去。
李如松坐在虎皮椅上,静了片刻,又伸手抓起一支令旗,呼道:“张世爵听令——”
蓟镇副总兵张世爵一听,急忙抢前站了一步出来,躬身抱拳肃然听令。
“本提督决定任命你为征倭右军主将,下统吴惟忠、王必迪、孙守廉、方庆余等将共一万四千人马,福建藤牌军及其余各方边镇骑卒全都归你统率……”李如松手执令旗正说之际,忽然又将目光往退立在诸将最下方的祖承训脸上一扫,“还有,辽东原副总兵祖承训领海州等骑兵一千名,归你统率!”
祖承训听到这里,虎目中顿时泪光四溢,上前“扑通”一声,向李如松一头跪倒,哽咽着说道:“多谢提督大人不以祖某为败军之将而有所歧视,赐予祖某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雪恨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