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默然不语,伸手将右军令旗递给了张世爵,然后才转身扶起祖承训说道:“祖总兵,你还一心记得要为所有救你脱困的弟兄们报仇,这很好。也罢,你先驱进驻朝鲜已有五六个月,算是对倭事经验丰富之人。待会儿下来之后你且给本提督详细介绍一下敌我情形,如何?”
祖承训这才收住眼泪,抱拳应道:“李提督有用得着祖某之处,尽管吩咐就是,祖某一定知无不言。”
宋应昌坐在一旁见李如松调遣将士有章有法、井井有条,正自暗暗颔首。突然,却听帐外一阵喧哗,接着“哗”的一声,门帘掀处,竟是那个由兵部尚书石星推荐而来的“备倭招抚使”——沈惟敬。
沈惟敬虽已被朝廷封了“备倭招抚使”,官阶却是一个武四品的游击将军。本来,他见了李如松和宋应昌是应当屈膝下跪的。但他自恃有兵部尚书石星撑腰,并不把李如松和宋应昌放在眼里,而是大大咧咧地上前向两人拱了拱手,有些不悦地说道:“两位大人径自在中军帐中调兵遣将、行兵布局,为何却把沈某摒之在外?”
李如松冷冷地看着他,默而不答。宋应昌急忙起身笑着迎道:“沈大人,李提督在这里部署的是行兵打仗之事,与你主管的招抚事宜无关。所以,我们就没通知你。”
沈惟敬听了,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看来二位大人是把石星尚书再三强调的‘招抚为先,征倭为后’、‘不战而屈倭虏之兵’的训令抛到九霄云外了!——你们还没让沈某先去招抚一下倭虏,便欲贪功冒进、擅自开战了吗?”
“这个……这个……”宋应昌被他问得一时有些语塞起来,不禁犹豫着将目光投向了李如松。
李如松面沉似水,波澜不惊。他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说道:“那么,依沈大人之言,你准备如何前去招抚倭虏?”
沈惟敬伸手摸了摸自己唇角的短须,冷冷笑道:“如何招抚倭虏,沈某胸中自有主意。沈某只希望在未曾与倭虏交涉之前,李提督和宋经略要约束好你们麾下的将士,千万不可贪功冒进、擅自开战!”
“沈大人需要几日方能与倭虏达成交涉?”李如松冷冷地逼上了一句。
沈惟敬也毫不畏怯,凝眸正视着李如松,缓缓说道:“沈某决定明日早晨便只身单骑直赴平壤城与倭虏当面交涉!”
李如松未料到这个看似有些刁猾古怪的辩士竟有这等胆识,不禁心中一动,当即缓和了面色,微微笑道:“沈大人只身单骑深入虎穴,实在是太危险了!明日早晨,本提督让参将李有声带领五十名亲兵护送你前往平壤城招抚倭虏!”
他此话一出,顿时令沈惟敬、宋应昌和帐下诸将都颇感意外。李如松看到他们一个个惊愕莫名的神色,便开口说道:“兵法有云:‘能和则和,不能和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避,不能避则亡。’沈大人刚才说的也对,应该先去和倭虏试着交涉一下:倘若倭虏惧我天朝雄师的声威,就此怯了,不战而败,这再好不过了;倘若倭虏贼心不死,一味逞凶作乱,我们就乘势而上,将他们一举铲除!”
听了这番话,在场诸人个个点头称是。沈惟敬亦是哈哈一笑:“既是如此,沈某就此谢过李提督派人护送之恩了!想那昔日楚汉争霸之时,布衣儒生郦食其,伏轼而弄三寸之舌,一举连下齐国七十余座城池——沈某自信辩才不在他之下,明日必能说得倭虏慑服投降而归!”
李如松微微含笑答道:“那么,本提督就在这中军帐中静候沈大人的佳音!”
沈惟敬听罢,也不再多言,便得意扬扬地告辞而去。
待他出帐走远之后,李如松唤过李有声,吩咐道:“你明日护送沈大人前去平壤与倭虏交涉,务必细心观察对方一切举动,回来之后要毫无遗漏地告诉本提督。”
李有声应了一声,便也出帐挑选护送沈惟敬的士兵去了。
李如松这时才从虎皮椅上站起来,走到大帐当中的空地上,环视了诸将一圈,肃然说道:“诸位将士,本提督同意沈大人前去招抚倭虏,其实不过是借机麻痹一下倭虏罢了。倘若倭虏能因三寸之舌而一举辩服,又何劳诸位将士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来这朝鲜?你们心中不可存有丝毫侥幸之意——下去之后要多和朝鲜将士切磋交流,多多咨询倭情,力求知己知彼、胸有方略,积极准备杀倭立功!”
“属下遵命!”帐下诸将齐齐响亮地应了一声。
真假和谈
天色将明,朝阳缓缓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宛若一个红彤彤的巨球。漫天的云彩也被那朝霞映照得金红夺目。平壤西面城楼上,日本先锋大将小西行长和三军总奉行石田三成二人并肩而立,俱是背负双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日出东方的奇观。
“小西君,你看,天照大神是多么垂青于我们大日本的子民啊!”石田三成伸手指着天际那一轮朝阳,有些得意地说道,“他让太阳每一天都最先从我们的国土上升起,让我们每一天都最先得到他灵光的照耀——我们作为他的子民,是何等的荣幸啊!”
“是啊!”小西行长附和着向石田三成点了点头。他将目光投向了西边大明帝国所在的方向,面色倏地微微一变。
“怎么?有什么事让石田君您不高兴了吗?”小西行长敏锐地捕捉到了石田三成这一瞬间的情绪变化,不禁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
“一个月前,来岛君设在大明国的‘眼线’传来消息,声称:大明国已经平定了西部边疆哱拜之乱——那时候,我们还有些不相信。”石田三成轻轻叹道,“没想到几天前大明国的大队人马就已经入驻了义州城……他们可真来得真快、真猛啊!而且,听那些从义州城回来的暗探说:那个明军主帅就是让服部君和来岛君谈而色变的辽东名将李如松哪……”
讲到这里,他抬起头来望向那头顶半空中的红日,深深地说道:“小西君你读过史书吧?大明国真的不是我们日本人招惹得起的呀……九百多年前,还在大唐时期,唐将刘仁轨只率七千唐军就把咱们天皇陛下派去支援百济国的数万大军打得一败涂地!唉,三成我真害怕这一幕惨剧又即将在咱们眼前重演哪!”
“唉!行长我也听那些当年从大明江浙一带逃回日本的浪人谈起过大明军队尤其是‘戚家军’的厉害啊!可是,那又怎么办哪?太阁大人他不开口下令让咱们撤退,咱们敢后退一步吗?”小西行长说到此处,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题,眉头紧紧皱了一下,转脸向石田三成嗫嚅着说道,“对了,石田君……太阁大人已经来了三道紧急手令,极力要求我们火速进攻大明国……可是你和宇喜多大统领一直顶着不办,只怕太阁大人知道了会发雷霆之怒的……”
“唉!太阁大人现在已经很难保持当年平定关东诸雄时的清醒头脑了!听说他连设在大明国宁波城的太阁府邸图样都已经让人设计出来了……这……这让三成我怎么说才好呢?”石田三成伸手挠了挠脑袋,郁闷地说道,“如今朝鲜的义兵越杀越多,朝鲜的天气越来越冷,我们的士兵患病的也是越来越多,粮草和军火更是越来越紧缺……三成我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也难以安顿好这一切啊!……我们这个时候还敢主动去招惹大明国吗?先把朝鲜的局势尽力稳住就不错了!”
“石田君总是把我日本国的全盘利益考虑得滴水不漏啊!在下和其他大名们都非常赞成你这样做。即使有一天太阁大人怪罪下来,我们也会联名上书力保你的。”小西行长感慨地说道。他讲到这里,眼珠一转,又道:“当然,也有一些人对你这种深谋远虑之举是不以为然的,比如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他们……”
“他们这群莽夫懂什么?”石田三成冷冷地哼了一声,面现鄙夷之色,“他们那样一味蛮干,只会把我们‘俯取朝鲜、进击大明’的大事越搞越糟!”
他俩正说之际,突然旁边的哨楼上传来瞭望兵们的一阵叫喊:“小西大将、石田大人!快看,西边有几十个明兵向这里来了——啊!他们打的还是写着我们日本字的旗帜哪!”
听到瞭望兵们的呼叫声,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急忙探头往城下看去。
果然,那城下驻马立着五十余名明朝将士装束的汉人,其中为首的那个中年人手上还高举着一张用倭文写着一行大字的白布条幅:“大明安倭招抚使特来请见倭军主将!”
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细细看罢,惊疑不定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小西行长愕然问石田三成道:“石田君……您看,这是不是大明国将士玩弄的诡计呢?他们想见我们做什么?”
石田三成沉吟了片刻,又向哨楼上打了个手势,大声向那哨兵问道:“他们后面有没有大队人马跟来?”
哨兵举目远眺了好一阵儿,高声答道:“没有。”
石田三成看了一眼小西行长,说道:“不管怎么说,这是大明国来的使臣,咱们应该听一听他们的来意。你派一个得力的手下带上几十名武士出城和他们交涉交涉。”
小西行长点了点头,伸手招来了日本军中唯一一位通晓汉语的偏将来岛通明和自己的心腹爱将渡边次郎,吩咐道:“你二人带上一百多名武士一齐出城,问一问他们的来意——他们不先耍横闹事,你们就不要招惹他们;他们若要逞强无礼,你们就给我狠狠地教训他们一下!”
来岛通明和渡边次郎齐齐应了一声,下楼而去。
在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中,小西门缓缓地开启了,一百多名倭兵骑马执枪一拥而出,将沈惟敬、李有声等五十余名明军将士团团围住。
“你们是大明国的什么人?”来岛通明用流利的汉语问道,“你们求见我们日本大军的主将有什么事?”
李有声一下握紧了自己手中的“三眼神铳”,冷冷地逼视着他。
这时,沈惟敬却不慌不忙地用手指了指自己刚才展开的那条白布条幅,冷冷一笑,用倭语答道:“你们不识这布幅上的倭文吗?难怪你们日本只是海隅岛夷,粗愚无知,只知一味逞强斗狠!连我大明天朝堂堂招抚使亲自驾到,你们也要上来喝三道四的!”
来岛通明和众倭兵听他讲得一口流利的倭语,顿时都吃了一惊。渡边次郎有些不解地问来岛通明:“来岛君,这个……这个‘大明招抚使’是个什么官儿?他看起来怎么就这么趾高气扬?”
来岛通明沉吟片刻,正欲答话。沈惟敬已将渡边次郎的问话听在耳里,这一次却用汉语答道:“我们大明天朝的‘安倭招抚使’是受天朝皇帝陛下所派,特来与你们倭人停战言和的。”
“和我们停战言和的?”来岛通明也用汉语肃然答道,“既是这样,还请你们在此稍等,我等返城禀明主将大人之后,自会给你们答复的。”
说罢,他留下渡边次郎和其余倭兵继续窥伺着沈惟敬一行,自己打马入城向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禀告去了。
过了一盏茶工夫,却见来岛通明乘马匆匆而返,到了沈惟敬等人面前,竟是一跃而下,躬身请道:“大明国招抚使大人,我军主将委托在下前来恭迎你们进城!”
“只是委托阁下前来恭迎?”沈惟敬伸手捻了捻颌下胡须,目光在来岛通明脸上一掠,用汉语冷冷说道,“阁下在日本国身居何职?依我看,也不过是你们日本国一个百夫长一样的小角色吧?!本座乃是代表大明天朝皇帝陛下的堂堂招抚使,阁下这种低微的身份恐怕不能胜任恭迎我等进城招抚之职吧!”
来岛通明站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甚是难堪。他咬了咬牙,垂头问道:“那么,请问大人,您究竟要我们怎样做才会进城?”
“首先,阁下须再一次返城,敬请你们主将大人亲自出来迎接我们,”沈惟敬冷冷地看着他,用汉语傲然说道,“然后,你们应在城头大放礼炮,以对待你们国中天皇和关白大人的礼仪来接待我们!否则,我们将视尔等为山野岛夷、粗蛮之众,直接向尔等天皇发文训斥之!”
“你……你……”来岛通明听在耳内,顿时满脸涨红,怒形于色。渡边次郎在一旁看得分明,伸过头来问来岛通明:“来岛君,他在说什么?”来岛通明便咬着牙狠狠地将沈惟敬刚才那番话用倭语译给他听。
“八格!”渡边次郎一听大怒,伸手一按腰间刀鞘,顿时目露凶光,就要扑上前去。
来岛通明一把将他扯住,道:“渡边君休得动怒!石田大人、小西大将刚才吩咐过了,我们一定要恭敬有礼地迎接他们入城……唉!在下只得将他这两层意思转禀石田大人和小西大将自行裁断了!”说罢,一跃上马,又一溜烟儿似的进城了。
刚才见到渡边次郎按刀欲前,李有声也握紧了手中“三眼神铳”,蓄威欲发。沈惟敬急忙摆手止住了他。待看到来岛通明气呼呼进城去了,李有声又是一惊,握铳在手,低声问沈惟敬道:“这倭贼可是进城搬救兵去了?”
沈惟敬低声说道:“不是,他们暂时不敢乱来的。”
果然,又隔了一盏茶工夫,只听得平壤城门里一阵锣鼓喧天,“砰砰砰”十八响礼炮之后,接着一队队倭兵列阵而出,在两侧夹道而立。两名倭将在来岛通明引导之下,缓缓策马而来。他俩中一位看起来似有三十七八岁,另一位似乎年轻许多,刚满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不用说,那年长一点儿的就是小西行长,那年轻一点儿的便是石田三成。
二人刚才在城楼上讨论了多时,认为日本国一向最重礼仪典章,绝非不服教化的蛮夷之邦,岂能在此停战言和之际失礼于大明天朝的使臣?日后此事传扬出去,天皇陛下和太阁大人必会怪罪下来,颜面何存?不得已,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只得陈兵列队,亲自出马,前来迎接沈惟敬等一行了。
沈惟敬瞧在眼里,脸上不禁掠过一丝得意之色,驻马而立,傲然看着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走了近来,方才在马背上微一点头,也不欠身行礼,只是斜睨不语。
来岛通明在距他一丈开外便指着沈惟敬向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介绍道:“这位便是大明国的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