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
苏苏的老公志强也许是出轨了。他并没有想隐瞒苏苏,反而还有些明目张胆,他当着苏苏的面接那个女人的电话,经常彻夜不归,有时酒气熏天地回来,拉着苏苏的手叫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半眯着眼睛,嘴里喊着:“芳芳你快来亲亲我。”
苏苏什么也没有说,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洗志强换下来的衣服,给他用他最喜欢的橙子味的柔顺剂。她给志强熨衬衫,把每一件都熨得笔挺。停下来的时候,苏苏就坐在沙发上发呆,她回忆和志强刚认识的那天,她留着笔直到腰间的长头发,穿一条茉莉花颜色的裙子,淡到像白色一样的浅紫。裙子是柔软的棉布,一直贴着苏苏修长的小腿。那时候志强也很好,他笑起来两个酒窝圆圆的,还有一颗小虎牙,苏苏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志强炯炯发亮的眼睛。
结婚的那天晚上,志强喝醉了,他紧紧地搂着苏苏,有点儿大舌头地说:“我会爱你一辈子的。”苏苏也像喝醉了一样,她把头贴在志强的胸口,听到他微快又结实的心跳。苏苏在心里想,我相信你会爱我一辈子。就这样苏苏做了志强的妻子,她执拗地做一个好妻子,学习一切以前不曾学会的东西,做饭打扫,温柔体贴,全部因为志强说要爱她一辈子。
一辈子是很长的,长到苏苏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不过苏苏知道怎么表达对志强的爱。志强的胃不好,苏苏就尽量让志强在家里吃饭。她熬鸡汤,永远是去了浮油,生怕志强吃油腻了伤胃。每天早上,苏苏都比志强早起半个小时,给志强烙饼或者煮面,再配上一杯热热的红枣豆浆或者花生牛奶。夏天天热,可苏苏也不敢让志强吃冰糕,她就煮桂花绿豆汤,加上冰糖炖了,湃在凉水里镇着,既解暑又不至于太凉,或者拿西瓜、橙子、草莓一起萃了果汁,淋在煮好的西米上,又是解渴的好饮品。
可是志强现在回来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苏苏总是对着做好的一桌饭菜等着它们凉掉,叹一口气又封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去。偶尔志强回来得早一些,也不太讲话,他匆匆地吃完饭,就钻进卧室去打开电脑,苏苏一进去,他就“砰”的一声合上电脑。苏苏只好自己待在客厅里。整间房子静悄悄的,好像志强没有回来一样。
苏苏对自己说,志强还是爱自己的。有的话,一旦说过,就会深深地印在心里面。苏苏的脑袋里空空的,似乎把最近的事情都忘了。志强还是刚刚结婚那会儿的志强,苏苏也还是那时候的苏苏。有一天苏苏炒了一盘土豆丝,不小心盐巴放多了,志强还是笑嘻嘻地吃完了。他眨巴着眼睛说:“苏苏你对我真好,一定是怕我不爱喝水,所以才舍得放这么多盐。”他们就高高兴兴地把剩下的土豆丝都吃完了。
“曾经这样过,怎么会不爱呢。”苏苏对自己说。
志强一晚上又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他却一大早就回来了。苏苏正在煮面,志强开门进来,苏苏手抖了一下,盐不小心就放多了一点儿。“要吃面吗?”苏苏问。志强“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也去锅里盛了一碗。他们坐下来,在餐桌的两端,却都一句话也不说。志强尝了一口,皱着眉头说:“苏苏,太咸了。”志强搁下了筷子,回卧室去了,他边走边说:“你也别吃了,倒了吧。”
苏苏把那两碗面条都倒进了马桶,她终于还是想,这下真的没办法骗自己了。
爱也是会变的啊。
我曾经爱过你
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
——普希金
莫莫想,幸好那时爱过小武。
那是莫莫最好的年纪,二十岁,抬起头看一眼太阳都会明媚地笑起来。她的眼睛总是在发亮,脸颊时刻都是滚烫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小武。
莫莫记得小武会带她去吃的冰激凌,那是一家小小的冰激凌铺子,里面卖雪白的奶味甜筒。这家的冰激凌和别处不同,特别绵密,奶油的味道也特别纯正,慢慢地化开在嘴巴里,晕开了,就是一种香草特有的馥郁。他们总是买一支,莫莫握在手里,你咬一口我咬一口,在夏日耀眼的太阳下,把整支冰激凌都吃得精光。莫莫总是不小心在嘴角留下一点儿冰激凌,小武就笑着用舌尖舔掉,她的整张脸,就变得粉扑扑的,和粉色的天空一样,布满艳丽的云霞。
吃完冰激凌,他们就会散着步走到海边去,海浪是很平静的,卷着沙滩上一颗颗明亮的沙砾,一点点退下去,又一点点再漫上来。莫莫和小武会牵着手,安静地坐一下午,直到太阳沉进大海的最深处。莫莫把头靠在小武单薄的肩膀上,她的眼睛里还有着刚才四射的日光,也有小武的倒影。“我爱你,小武。”莫莫轻声地说,“我们再去买一支冰激凌吃吧。”她的心里都是甜蜜,一定要再用一只冰激凌,才能均衡这香草奶油一般的柔情。
可是时间不会一直固定在某一刻。
他们一起度过了整个夏天后,莫莫还是要离开小武了。海滨的季节是很奇怪的,没有秋天,夏日一结束,海风在每天一早都猛烈地从海的深处刮过来,吹得每个人都摇摇欲坠。小武的妈妈给莫莫打电话,那个优雅的女人平静地说,我们小武,是要出国读书的,你不要耽误他。
莫莫对小武说:“再陪我吃最后一支冰激凌吧。不然就太冷了。”他们还是手牵着手,冰激凌也和以前一样,奶油又甜又绵软,咬一口下去,就好像夏天又回来了一样。小武说:“莫莫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不能吃冰激凌了呢?”莫莫惨淡地笑了一笑,她继续舔着那支甜筒,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怎么不能吃,就让我们吃完这最后一支冰激凌吧。”
这个夏天已经过去了,莫莫知道,她也可以不爱小武了。就忘了他,忘了他们亲吻时候的难分难舍,忘了他们一起走过的每一条小路,忘了他们头抵头一起看的那部电影,忘了小武说,莫莫我爱你。莫莫想,这一点儿也不难。失去了自己,小武也还会找到下一个和她一样可爱的姑娘,甚至比她还可爱。
莫莫对着大海说,我爱过他了。
第二个夏天来的时候,莫莫又去吃了一支冰激凌,依然是雪白的,咬一口依然会不由自主地眯上眼睛,甜到心里去。莫莫独自举着甜筒,高高地对着阳光,看那支甜筒一点点融化,带走的,是去年夏天剩下的爱情。
我曾爱过你,就是一件很好的事。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每天晚上去吃的牛肉面。
在我家楼下五十米处,摆着一个小小的摊子,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只卖牛肉面,一碗五块钱。牛肉是拿砂锅煨出来的,带着筋和皮子,入口就化开来,软糯得不像话。煨的时候加了桂皮、八角和干辣椒,味重而辛香,正适合做浇头。面条则用的是碱面,老板会过水煮两道,一道清水一道牛骨汤,劲道又入味。最后撒一把香菜末浇一勺辣椒油,在夜里,几乎成了整条街晚睡的人的救命良药。
我当时失恋,每晚都彻夜睡不着,看着天上的月亮翻滚过了半个天空,眼泪流得整张脸都黏糊糊湿答答的时候,就抓一把零钱,趿拉着拖鞋下去吃牛肉面。连汤带面滚烫地滚进胃里,牛肉的香气一点点蕴在嘴里。还有边上的小桌上,有几个少年在吵吵闹闹地说着如何去逗小女朋友开心,我就只能在那一会儿,忘了失去爱人的事情。
吃完了我还会沿着马路溜达,数一颗星星,两颗星星,数到第一千颗星星的时候,就可以回家睡觉了。做很多的梦,梦里我似乎也还在哭泣,可慢慢地,也就不哭了。这样过了一个月,有天下雨,牛肉面老板没有出摊,我举着伞站在街口茫然等了很久,也始终没有等到。第二天我就搬了家,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地方,也没有能吃到那碗牛肉面。
岁月总是不经意恍然就流淌过了。以为不可忘记的事情和人,也还是忘记了。后来也还是恋爱了,我们谈着节制而理性的感情,不太愿意说很爱,也不太愿意说不爱。休息的时候就两个人窝在家里看电影,看到两个人一起打哈欠,就双双洗澡睡觉了。我没能有机会再盯着月亮看它走到了天空的哪个地方,男朋友在我身边发出轻轻的呼噜声,我也就跟着默默地睡着了。睡得早,也就不太吃夜宵了。醒来的时候,他的手总是抓住我的一只手,握得紧紧的,我不动声色地抽出来,不敢让他一直握着。
我害怕被握得习惯了,如果一旦放开,我必将又万劫不复。
日子过得不急不慢。一天晚上,他忽然说:“你看月亮特别大,我们去散散步吧。”他轻轻地牵着我的手去压马路,我抬头看见月亮的颜色,白而透亮,忽然想起那时候吃的牛肉面来。我嘻嘻地笑着说:“和你在一起,我再也没吃过夜宵了,那时候我家楼下有个牛肉面摊子,非常好吃。”
他忽然就愣住了,痴痴地说:“牛肉面?”我点点头,他忽然就更紧地握着我的手,温柔地吻了我。月亮还是在转着圈儿,轻轻巧巧的。
晚上躺在床上,我快睡着了,他却轻声地说着:“我只有一次晚上忽然肚子饿,跑到楼下去找吃的,走了很远也没有店铺开门。后来看到一个小小的面摊,卖牛肉面。我吃了一碗,旁边的小桌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一边哭一边吃。我也不敢看她,就听着她虽然哭得很惨,但是也吃得很香。我那时候工作很失败,可我想,那女孩子哭得那么伤心,一定是遭遇了很惨的事情,她还能这么香地吃完那碗面。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他说着说着也睡着了。我也似乎是睡着了,我不知道是梦里听见他的话还是现实里,可那晚我没有放开他握着我的手。
所有以为普通的相遇,也许都是重逢,所有以为过不去的艰难,终究也会过去。
外面的月亮,还是一样的明,一样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