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制度改变中国:制度变革与社会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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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序言(3)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经济学通常所说的“没有人受损,至少有一人受益”的“帕累托改进”,在制度改革的问题上根本是不适用的,因为如果没有至少一个人受损,制度变革就没有发生。比如说经济学经典关于打破垄断的分析,消除了垄断,实现了竞争,社会收益增长了,但这时至少有一个人,即那个原来的垄断者的利润是要下降的,否则还叫什么打破垄断?

改革的阻力来自既得利益者,这一点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识到了。最近甚至出现了这样的说法:以前的改革之所以还顺利,是因为没有既得利益,现在改革步履维艰,是因为现在有了各种既得利益集团。其实,任何改革都会有阻力,因为在任何时候都有既得利益者。30多年前,农村改革,有的人是写了血书的,就是怕既得利益集团的抵抗。改革价格体制的时候,既得利益集团更不可谓不大:要是取消粮票,一切可以用粮票买低价粮的城市居民,或者是旧体制的既得利益者是不答应的。既得利益集团时时都有,只不过时至今日,反对改革的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些人,而是换了一些新的既得利益者罢了。既得利益集团会因制度的不同而不断变化,既得利益集团阻碍改革,是一般性的规律。我就“转轨经济学”或体制改革问题发表的第一篇论文,即本书收录的那篇“非帕累托改变:既得利益与改革阻力”,就是因为当时认识到,这是改革的一个基本问题。

所以说,改革,首要的也是根本性的问题不是技术性的,而是社会性的,只不过有时技术上做得好一些,会使阻力小一些,改革得以推进。

化解改革的一个一般性的技术手段,就是通过对既得利益者的适当“补偿”或“赎买”,使既得利益者的损失小一些,他们就会较容易地接受改革。在我们的工资单中存在很长时间的“粮食与副食补贴”,其实就是为了取消粮票对大家的一种补偿。只要改革带来的好处大于这些补偿,就是合算的。经济学中的补偿原理,就是为了使制度改革更“像”一种没有人受损失的“帕累托改进”,可以使改革克服阻力。我们今天的改革,同样需要思考这样的问题。

改革之所以不是革命,就在于改革不是消灭既得利益者(个人与机构),而是使他们“转轨”到新的体制中去。

9.“制度转轨”还是“制度变迁”:转轨经济学的特点

作为制度经济学一个分支的“转轨经济学”,兴起于20世纪80~90年代。那时,中国的改革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发生了苏联东欧的剧变,原来实行计划经济的国家纷纷开始了向市场经济转变的过程,人们就把这个制度变化的过程称为“体制转轨”(institutional transition),将描述分析这一过程的理论称为“转轨经济学”(economics of transition)。

不过这就在理论概念上产生了一个问题。古典制度经济学当中描述从一种制度向另一种制度转变过程的概念是“制度变迁”(institutional change)。我们现在的“转轨”,与古典制度经济学所研究的历史上那些制度变迁,比如从中世纪的庄园制度向市场经济制度的转变,是不是有什么本质的差别,需要用另一个概念来加以概括呢?

其实差别真的是存在的。最基本的差别是,历史上的制度变迁发生时,人们总的来说是盲目的,他们知道要为了捕捉新的利益机会而改变制度,但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向、要向什么样的目标模式转变。在一两百年的历史长河中,人们一步一步地摸索,每次做出一些微小的变化,却并不知道自己最终要实现的大致是一个怎样的制度。

而“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这句今天的改革者们挂在嘴边的话,就已经清楚地说明,20世纪末发生的制度变革过程中,人们知道至少是大致地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有一个目标模式的。

历史上计划经济体系的建立,也是一个清楚目标模式的制度变革,但那个变革与今天的差异则在于,计划经济的出现,是一个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向一个最初只在理论上存在、还尚未在现实中存在的制度模式的转变。而20世纪末的这次变革,则是从一种已经存在的制度向另一种已经存在并在其他国家继续存在的制度的转变。

因此,“制度转轨”这个概念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描述的是从一种已经存在的制度向另一种已知的、已经存在的制度进行转变的过程。

这其实可以使我们更加清楚地理解邓小平的名言“摸着石头过河”——要过河,要去彼岸,这是知道的,不知道的仅在于如何过河,所以要摸着石头加以探索。彼岸的很多细节我们可能也还不是很清楚,但是大致上,当时出国访问过的领导人们知道我们要搞一个什么样的制度,至少要包含哪些已经在别人那里实行的制度要素。他们当时是不是能够、是不是愿意清楚地表达这一点,当然是另一个问题。“市场”这个概念很早就作为一个目标模式提出来,是能说明很多问题的。

这也说明,我们正在进行的,是一场历史上很特殊的制度变革。

10.制度转轨的一般性与国别性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一大批国家开始了体制转轨的过程,但是体制转轨的方式却多种多样。用简单的归类法,可以说存在两种不同的转轨方式,一种是以俄罗斯为代表的“大爆炸”式的激进改革,另一种是中国的渐进式改革。那么,两种方式有没有一个孰优孰劣的问题?这可以说是制度经济学和转轨经济学热烈讨论的一个命题。

在我看来,中国与俄罗斯的差别,首先在于旧体制的覆盖程度有很大的不同。当时苏联几乎90%的国内生产总值来自国有计划部门,几乎所有的劳动力都加入了统一的社会保障体系。而1978年的中国,国有部门只占国内生产总值的不到60%,享受统一社会保障的只有劳动力总数18%左右的国有企业职工。因此,在俄罗斯,如果不首先改革国有部门,把劳动力和生产力释放出来,非国有经济就不可能发展。而在中国,由于大多数劳动力都在非国有的农业部门,只要实行了农业改革,允许乡镇工业和服务业在市场上发展,就可以在先不进行国有部门改革的情况下,就开始非国有经济的发展,通过一种“双轨制”的方式,使新的体制成长起来,逐步为改革旧体制创造条件。

其次,更深一层的经济关系在于,中国与俄罗斯在经济发展阶段上有着很大的差别。苏联在继承了俄国工业革命的基础上,基本实现了工业化,人均收入水平较高,国民受教育水平较高。而1978年的中国,尽管在新中国的计划体制下初步建立了工业基础,但总的来说,仍属于一个相当落后的发展中国家,人均收入位于世界最低发展国家之列,国民受教育水平仍然很低。这就决定了中国的制度改革必须随着经济的发展而逐步展开,而俄罗斯尽管开始阶段会有较大的阵痛,却相对容易引入发达国家的一些制度要素,可以较快地实现转轨。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与俄罗斯的差别在于发展阶段的差别。

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历史背景的差异。俄罗斯本来就是一个欧洲国家,宗教、文化、政治、法律,与西欧和北美有着诸多的共性,因此可以较大限度地发挥“后发优势”或实现“知识外溢”,比较容易以一种简单的方式移植西方的制度,不需要太多自己的创新。而中国在过去2000多年的历史上与西方有着太多根本性的差异,从政治制度到宗教文化,走过了极不相同的历史路径。要在这样一种独特的历史背景下实行最初由西方人发展起来的市场经济制度,没有简单的一切照搬的办法,而只能在渐进的过程中创造性地进行制度转轨。在一定意义上,中国的体制改革,不是简单的转轨,而是一个大方向基本明确前提下的“适应性体制创新”。几百年后,各国的制度可能趋同(西方国家也一定要不断改革和调整),但是各国走过的路径,却可能因历史背景的差异而各不相同。

总之,确实存在一些可以称为“中国特色”的东西,确实存在具有中国特色的制度转轨。差别主要在于各国的起始条件不同、发展阶段不同、历史背景不同,而不在于孰优孰劣。

11.中国的体制转轨,是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

就体制改革与经济发展的关系而言,中国与俄罗斯的差别在于:俄罗斯是一个经济已经较为发达的国家实行制度改革,而中国既是一个经济落后的发展中国家,又是一个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国家,改革与发展同时进行,相互制约又相互影响、相互促进。正因如此,我们要充分估计中国“双重使命”的复杂性,充分认识到中国改革与发展的长期性。没有发展,我们的制度就不可能完善,而没有制度变革,我们的发展就会因效率低下而困难重重。

作为一个落后国家,中国一个重要的后发劣势在于,人们(国外的人与国内的人)往往会用发达国家比较完善的市场经济制度来直接对比我们当前的制度缺陷,并不认真思考发展阶段的差异和历史背景的差异。许多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发达国家在历史上与我们类似的发展阶段中同样存在过,当时的情况可能比我们还糟。但是当下的人们不会进行这种历史的比较,而是每每做着当下“横断面”的直接比较,并由此提出各种超越历史的诉求,各种“大跃进”或“体制赶超”的主张就会层出不穷。在此,作为经济学者,我们的一个重要责任,就在于提醒人们要有足够的“历史耐心”,直面我们作为一个落后国家可能面对的发展与改革的特殊问题和特殊困难,积极推动改革,同时坚持以一种平和的心态走过我们必须走过的历史阶段,才能真正实现我们的希望和理想,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抱怨老祖宗是没有用的。我们的路只有我们一步一步地走过。

2014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