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灵氛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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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城市的蒲士

1967年写了不少诗,几种风格在互相拉扯,内里却不自觉地变动着,由梦幻、抒情与华丽朝向真实、丑恶与质朴,可说是由“软体”转向“硬体”的变动。这在年初的《梦后的痛苦》中已略显端倪:“无数条蛇盘缠着,含毒的/舌尖耳语着可怕的情景;/它们啮食我沃腴的心田,/我感到鸦食尸肉般的苦痛。”这一段力图表达力比多桃色之梦后,在冬天被窝里一种颓荡的青春气息,这跟《异域的芳香》中“灼热”的情色暗示有关,诗中“黑暗”、“恐惧”等意象蕴含着“恶魔”的印象。

与丑恶的现实遭遇,波德莱尔是背后推手。但“梦后的痛苦”只是昙花一现,我仍然在生产《致巫山女》《绣履的传奇》之类的富于古典色彩的作品,但有趣的是出现了城市的现代性母题。那个《梦幻香》中的café,不仅遗留了王独清的《我从café中出来》的情调,也是我的经验。中学时代爱好集邮,常去南京路、河南路的集邮公司,有时去斜对面靠近外滩的牛庄路,鳞次栉比的小摊卖各种杂货,其中有一个是卖现煮咖啡的,来光顾的多为老上海,一角钱一杯,装在搪瓷杯里,我不觉得好喝。在“文革”里有名的“红房子”西餐馆重新营业了,但我偶尔会去淮海路襄阳公园对面的“天鹅阁”,比较便宜些。

阿拉贡的文章里引的两句诗:“我们在路上偷来暗藏的快乐,/把它用力压挤得像只干了的橙子”,摘自《恶之花》卷首《致读者》一诗,我觉得“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快乐”更有“压挤”的刺激。波德莱尔喜欢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汲取灵感,令我惊艳的是另一段:“我独自一人锻炼奇异的剑术,/在各个角落里寻找偶然的韵脚。/我在字眼中踌躇,像在路上一样,/有时会碰到梦想已久的诗行。”这些阅读经验储存在记忆里,不经意地潜入我的书写。

在《五月风——在街上》里,字里行间与街道接轨,商店、车辆和路人蠕动其间。我是“一个满身长着触须的伪道者,蝙蝠一样的两重人格者,可怜的单恋者”!看到这里自己会哑然失笑,那也是在自我装扮,大概因为读了朱光潜的《变态心理学》,青春的欲望在5月的春风里熏染,感到了压抑,窥视的眼光自觉有点病态了。在《窗下的独语》中“远离了水银灯白昼般照彻的大街,远离了人影车声烦嚣的大街,来这深静的小巷里,来这熟稔的小窗下,孤寂地徘徊”。凭借移情的作用,假想着小窗里的倩影喃喃自语;这“孤寂”夹杂着些许现代主义的个人疏离、些许传统才子式的伤感。虽是文字表演,但那个小窗户却有所本,就在左近现在变得热闹非凡的吴江路,朝西是小菜场,邋遢而嘈杂,朝东通向南京路,整洁而安静,有些小洋房,从前私人医生一类人居住的。夜间走过,老发觉有一家窗户亮着,遮着白色的窗帘,在黑暗中相当显眼,由是就成了那篇散文诗的触机了。

那一年正值我的二十岁本命年,除了每月必得去学校领一次饷,和同学们相聚一两天,其余日子待在家里,在诗的乐土上逍遥。在街上无所事事地游荡着,怀疑自己是不是长高了。诗中的主要布景是一出弄堂口,即落脚的石门一路,从前叫同孚路,不大不小位于市中心,倒是连接南京路和淮海路的南北要道。在这条马路上,夏天里乘凉,在路灯下看书,夜深了就在商店门口搭铺板睡觉,被臭虫或蚊子咬醒,对面马路仍有人在路灯下下象棋,于是过去作壁上观。偶尔抬头见到荧光灯周边许多小虫子在飞舞,灯罩里黑糊糊的,想起了飞蛾扑火,心头隐约给刺了一下。到了秋天,诗兴又旺盛起来,早上小阁楼里似醒似寐之际,诗句冒了出来,题为《秋》的一首:“像遍睡在这城里的无数小蠓虫,/每个夏天纷纷坠入街灯的玻璃罩里,/在秋天做没人知晓的好梦。”是那个被刺的感觉找到了稀释的方式。

这个面积五六平方米、高度不到一米五的小阁楼,直不起腰来,从前是店堂堆货的,后来家里人多,做了居室。“文革”初大哥去新疆支边之后,就成了我的洞穴。早上一撩开眼皮,市声灌了进来,下面是杂货铺,凑头在两扇排窗前,可见店堂和人行道。店主“阿咪头”,我们一向这么叫他,在同孚路上看我们长大,但我们眼中他永远是那样:一年四季罩一件不干不净的蓝布衫,大热天里就赤着上身,打褶的凸肚配上光头,笑起来鼻子塌陷更甚,活像个弥陀菩萨。富于诗意的是他的那支烟,叼在唇边像胶黏住一般,点着了不吸,让它烧到嘴唇。

街上车辆来往驶过,不时有人来买五分钱酱菜或一刀草纸的。这些都不妨碍诗的腹语,我宁可赖在被窝里,多的时候两三首诗在脑子里同时开打,像在丛林里捕猎,兔子没了踪影,就转到另一个洞口。起承转合,豁然开朗,却常常要回转去,回到最初心酸眼亮的一个比喻、一个意象,衍生出主题,又呼唤新的比喻、新的意象,尽管写成了难以辨认走过的踪迹。

小阁楼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的嗜烟者”,他习惯于夜间向壁自语,烟像徐徐吐出的烦怨,在灯下盘桓,四周的壁纸也熏成了黄色。在这里听到静夜里驶过的电车轮溅起黏湿的声音、从郊区送菜来的黄鱼车咯吱咯吱的声音、弄堂里猫的叫春、从外滩海关传来的《东方红》乐调的钟声,这些声音都在这里引起心头的颤动,走进他的诗篇。他明白与外面的世界仅一板之隔,思绪被街上传来的口号声打断,尤其在“革命”的日子里。他似乎成了一个唯美主义者,在云卷喷吐的烟雾中,看见一切愿意看见的东西。“自由”如一闪念,随即如烟一样向窗口逃遁,化为鸟翼,“追求自由的勇士越出牢狱,却化成尘埃,被更快地吹散”。于是这小阁楼也变成了他的牢笼,烟缸里升起一声长叹,满含无奈的愤怨。

小阁楼成了我家的传奇。六七年前我来到香港工作,回上海老家,母亲特别欢喜,有什么来客,会指着阁楼说:“这是出状元的地方。”是弟弟一直住着,我爬上去一看,哟,里面整修一新,三大件五脏俱全,漂亮得像个皇宫。这些年从风浪里过来,大家都学会了悲喜交集的幽默,谈论最多的是盼着快点拆迁,早点脱离苦海。弟弟住着数数有二十多年了,成家生子,都在这阁楼里。

去年年底回上海给母亲落葬,晚上和老父大哥弟妹一起话旧,把弄堂左右对面的商店一家家数过来,还是老父记得清楚——同孚大戏院、世界大药房、采芝斋、鼎日有、红装服装店……隔壁烟纸店老鲍、老虎灶楼上阿洪,还有不少相熟的,一个个离世。终于挨到前年,老家一带全都拆迁了,母亲也走了。这么个炉边夜话不无诡异,欢笑中含着丁点的失落,就这么丁点,谁也不愿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