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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主观书(6)

团圆

时刻期待着团圆或许是因为亲情的疏失——不,并非是少年失去双亲的苦痛,也并非是被抛弃,一切,恰恰都是相反的。如果记忆中的纵容是种过错,那也无关大碍。我只是觉得遗憾:在自己尚且不能独立面对整个世界的时候即被一种无形的大力推了出去——在突兀而至的不适应中度过了四年,然后才到了成年。在此期间,如果自己不能成长得更快,那外在的压力就会反向增长。没有强援,甚至连往返故乡的可能都不存在——因为短暂的会面只会使面向外界的勇气减弱,为了使岁月的惯性发生作用——当然,这其中并不排除经济上的窘迫等等因素——我长时期地流连于异地。现在我简直都无法复述那些日子了,在怀旧和孤寂之中写下第一首诗,从此开始了以虚无对抗虚无的漫长旅途。后来,我发现相似的经历发生在许多人的身上,有的甚至开始得更早,有的甚至比我更为绝望——写下“绝望”这个词时我是审慎的,但在无法排解的情绪的沼泽中,它恰如其分地展示着某种必将被发现的真相。舍伍德·安德森在《小城畸人》中所谓“许多人必须孤寂地生和死”,已经连人生最基本的期待都排除了。当然,艾丽斯“曾经沧海”,在那些表面沉闷而暗里汹涌的内心的波涛中,我相信她已经抵达某种神奇之境。后来的某些时候,我特别迷恋这样的句子。是啊,生活的小小波折组合成了生命不歇的激流,我们身如浮萍——而我们为什么又总是身如浮萍?在我结束了长长的漂泊,回归到父母和亲人身边时也总免不了这样的追问——团圆的日子无论多长都是稍纵即逝,我只记得离开和远游的时刻。这样的敏感或许是无意义的,但我们活着所有的价值都如迷雾,佩索阿说——我总是相信,思想比生存更好。这是我的不幸,与其他所有的大不幸随行——他说得多么好啊。但他走了,我难道是用我反复书写的忧郁来向他致敬?啊不,我只是不想成为另一个人而忍不住拿起笔来,但文字如自筑的江山,逝者如川,我早已记不得奠基的时刻——只是镜子中的面孔如此陌生,他站立的地方,正是我的幼年,母亲的胎盘尚在,我只有面对自己时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结果确实相反。我已经在浑浑噩噩的岁月里度过得太久了。

自我压迫

从前我对他人的兴趣过于淡薄,但从今天开始我想自己得改变了;当我们准备议论别人的故事时,我想他们大概也在议论我。不过,依靠一种谨慎的猜测,强迫自己接受自我的孤单这样一个巨大的事实,对我来说远不是一件易事。我时时都想加入某一个合唱团的想法,其实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影响到我的举止。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每个人大约都是自己的一个异数。内在的悖论如同明暗相间的灯火,在更早的年代里,它们就已经发生作用。我们的感知力几乎是一种自我强迫,每一个时刻,我们中的某一部分人,都在为如何度过时光而绞尽脑汁。多少次我都想着,思考是病,工作是病,物质文明——这个灵魂的外物,当然也是病。但是因为某种病灶已经深入人心,我觉得自己不但对他人无能为力,对自己也同样如此。我为什么要写作啊?多少次长夜难眠,我都禁不住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语言对于坚实的生活只是一个虚无,它没有直接所指,不是生命本来应有的关切。抒情更是夸张的笑料。许多年前,当我幼小的身影随同父母在田地里忙活时,我没有想到今日的困厄。从表面上看来,我已经过上了父母毕生所难以想象的生活,但这又有什么?我觉得时至今日,我所遭遇的难题一点都不亚于父母当年所经历的。我想获得一个开阔的身心但不可得,身边捉摸不定的光线总在暗夜里飘忽——是啊,我总是多么忙碌啊,当累计的事情变成了时光的堆积,我不知道我所选择的最终可能是不是已被种种假定所阻。我的确想对自己下一个狠心。我向往的自然、原野、阳光、葱绿伸手可触却又天涯咫尺,我的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担心。当一些岁月终于被消耗完毕,我想自己应该可以轻松下来了——我的一生已经提前完成。当我坐在窗前,一切事物都不存在,我真是一个懵懂而可弃的傻子。愚钝和无畏经由喧嚣提纯、还原,已经变得如此自然而亲切,不,我完全可以无视所有的憎恶和鄙薄。然而这或许是梦,或曰人生的牢笼。我们如此长夜不歇地辛苦做梦,其源头或许是被囚者的灵光显现。我观察着梦想家的模样,每一个都各各不同。他们真是独异的人。

本事诗

生活的本质不是旅行,但我们常常在路上。将所有的病症解说为内向时分的缺失,大抵不差。当岁月不在宁静的惯力中滑行,而流于奔波的羁旅,流于忙碌的职业和争吵,也就近似于悲剧了。但悲剧感的发生是一个古典性的命题,作为常人,我们只要不在经济和时间方面犯愁,就谢天谢地了。至于精神上的欲求,在某些时分可以被忽略至无。我试图以此来找到生存的价值,结果只是徒劳。在吃喝无忧的日子里,我尝试着忘却思想,浑浑噩噩,并说服自己,这才是最高妙的无为哲学,但事实总是相反。以此而论,诗人和哲学家的痛苦简直就是必然的。激情和理论在现实面前毫无用途,敏于世事的人,或是先知,或是疯子。我有时觉得每个人身上与生俱来的排他性已经无可救赎,在伪装的爱与理解之中,我们渐渐培养起刻骨的包容与仇恨。徘徊于人群中,怅惘的情绪如同烟缕。曾经,我多么倾心于某人、某地、某物,但时间的流水带走了一切,当我回首,注目往事空空,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回自己曾在某个时空中生活过的确证。语言本身既华丽又暗淡,它用来记录流逝的辞藻是如此无力,空洞。站在我们的立场,世界的变化真是太快了,但所谓沧海桑田,在上帝看来,大概只是一次眨眼间的变迁。我不太喜欢这种流逝之感,不太喜欢无常的变数,但这种简单的爱憎只是种痛苦,于己于人,简直徒劳无益。不过,这种错落所形成的效果又不失为一个刺激,它使我对于今天的在场开始有一点清晰的认知。当我小心翼翼地收拢这些思绪,我知道那未来之日与今天大抵是相似的。迄今我尚未掌握一种全新的语言来描述这一切,并将每一日之不同仔细甄别。我从未有过写日记的想法,也不再寄希望于记忆,当明日来临的时候,冀望于一种替代物可以颠覆一切旧有的思路也在变化了。那微小而强烈的暴风雨,才是生活的本质,当我结束了很多次旅行,站在相对固定的宅居的窗前,我知道我睁眼看到的全是假象。今天,这种虚伪的困境再次莅临,但我们既无法被重新塑造,又无法区别于他人,因而这样一种自我诘疑的生活,就日日笼罩我们的头顶……这样翻覆的重现,已经延续多少年了。

老房子翻新

我在离开家乡多年以后,开始萌生重建家园的理想。我乡下的老房子只有父母居住,逢年过节,或者假期有闲,我才回去一趟。总体看来,我回家的次数太少了,想起我在二十多岁时即有的理想——与父母居住在乡下,度过长长的写作的假期——我爽约的次数显然又过多了。就是在今年,我曾经认为七八月份可以回乡下去了,但事务缠杂,仍然只住了不过三五天时间。是啊,就是上一次回乡使我翻新老房子的意愿终于付诸实施。二十多年间未被粉刷的墙壁现在才焕然一新,早已破烂不堪的水泥地要铺上洁白的瓷砖,院子里也要砌筑围墙。这个迟到的事实使我着实高兴了一阵子。生活在我力所能及之处似乎在悄然改变。我希望在迷茫再生的一刻能够住到我曾经栖息多年的老房子里,但它新鲜的面目使我的彷徨同样无处置放。不错,它也终将变得老旧——现在我多么期望这一天早些到来。伴随着我们的脚步声,那昨天的一切都已经变成神秘的过去。没有了实物的对应,往日的时光更是形同虚幻。从始到终,我们都是肇事的源头,但我仍然兴奋地看着这个陈旧的院落慢慢地变得陌生。出于一种强烈的好奇,我在家中紧紧张张地忙活了两天,直到不得不离开。站在院子的外面,想象它翻新后的模样和二十多年的飞驰的光阴,我忍住泪水快步走去。母亲日复一日地站在这里,坚守她的孤寂。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可能存在——如果我们要团聚,只有在城市里购买别墅一途了——母亲对于高楼的恐惧远甚于我。现今我住在二十层楼的高处,尽管可以凭窗远眺,但也常为心中的焦躁所苦。被拘于一只鸽子笼的幻想使我难以平静下来,如果是独个儿在家中,这种焦躁感会加重。是啊,我们穷心竭力远离了土地,并且几经周折,终于可以不再过朝九晚五的生活——这一切,真是得之不易啊。至于购买别墅——有时候我会被突兀而至的想法吓住,似乎已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生活之奴——但相比于远离败坏的情绪和与父母亲团聚,我还是可以找到为自己开脱的借口。以一种巨大的努力,把一切新鲜的做旧,使我们的感官适应新生,无论对于母亲还是我,都是一次不可轻忽的考验。想到母亲华发早生,想到母亲此生吃过的苦,我就深感悲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无法原谅自己远涉他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生活之奴这个词变得轻逸。我经常窥探着终自己一生都无法看清的事项,那些缓慢而空虚的时光,填充了母亲的生活,并使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得日益艰难。在我们处于不同空间里的孤寂生发的时刻,我总会想起在老房子里度过的少年光景,而母亲的记忆更加鲜明,她因为一种强烈的对比而产生恐惧。目光匆匆,我该如何恢复往事,如何更新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