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的海上旅行,常常一眼望不到尽头。阴沉的天色拉低了我们的视野,那密布的浓云,就在我们的头顶上飘移。我总是凝神注目我们经过的风景,至于天色变幻,根本来不及留意。或许已经是阴雨霏霏的鬼天气,但手边既无可以用来遮蔽的雨具,又无伸手递伞过来的伴侣,所以索性让雨水顺着头部流入脖颈。这一场想象中的雨,就这样肆意地落了许久。然而,尽管寂寞,我还是喜欢这个叫下龙湾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涉足异国他乡,所以竭力地想从这里找到某种陌生的东西,但几乎就失望了。直至我们就座的游船周围,渐次出现了一些馒头状的群山,我才在心里悄悄地欢呼起来。
我们很快置身于群山的环抱之中,就像一个孩子回到了温暖的母腹。那些山包在我们远远看不到的年代从海洋中隆起,高低错落,散乱排开;如果从高空中俯瞰,又无异星汉点点,其间海水相隔。这是大自然独有的神奇禀赋,她既无比虚拟,又不失优美的真实。海风吹来,可以看到一只只海鸟,如果仔细聆听,依稀可辨鸟儿敛翅划过低空。还可以看到离船最近的热带植物。时当年末,那些花草树木虽然茂密葱郁,但在我的感觉中,却只是一种黯淡的生机。这是北半球的冬季,在距此遥远的中国北部,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有些省份,已经低到了零下四十多度。而生活于附近下龙市的人们,终此一生,看不到雪景。
这里的地貌与桂林酷似,所以又有海上桂林之称,但阔大的水域包裹中的下龙湾,又远比桂林风景壮观。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同行诸人,大都有此感叹。数日之后,我们出现在漓江水上,这种对比之心仍未消除。因为已经返回国内,疲惫的身心似乎松弛下来,我可以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向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展开追索。那是一片更微小的水面:半英里长,圆周约一英里又四分之三,面积约六十一英亩半。如果按照数学换算,瓦尔登的长度连一公里都不到,但在梭罗的描写中,这片虽然很美,却并不宏伟的湖,充满了某种深邃而动人的力量。那部出版于一八五四年的著作,也早已成为一本卓越的名著,我们又何尝没有从中吸收到某种丰厚的营养呢?
对于《瓦尔登湖》的长期阅读,并不能消除我对海上之旅的向往。多年来日复一日的劳作,已经使紧绷的神经达于一个极致,我希望能够离开日日居住的城市,到遥远的地方去走一走。那未知的海上旅行,尤其带着某种新奇的诱惑,它在我的身体中长时期地潜伏。但抵达越南的当夜,我在整日奔波的劳顿中沉沉睡去,连梦都不曾做一个。在我事前的想象中,它本该留下点什么以资纪念,事实全然相反,真是说不尽的遗憾。次日一早拉开窗帘,我看到了停靠在港口的大小船只。在傍海而居的当地人眼中,这一天没有丝毫异常。我这样想着,不由抬头,往天空里看了几眼。阴沉沉的天色,仍旧笼罩着这个港口城市。
除了随处可见的越南文字,我几乎没有发现这里与我熟悉的地方有什么不同,但这一点其实也没有构成我们外出行动的最大障碍。因为来这里旅行的中国人极多,当地人大都可以用汉语交流。只是这里的摩托车蔚为大观,而且速度奇快。入夜时分,当我们在下龙市的街道上盘桓,最大的问题便是需要时刻防范那擦肩而过的摩托车辆。沿街可见兜售当地水果的小贩,不称斤两,常是论个卖出。我不喜购物,又因为肚子里塞满了各种食物,所以向来不会接洽。不过我喜欢听下龙人说汉语,似乎和中国两广之地的口音,差不了多少。如此一来,我觉得自己离开家乡的土地并不远,那曾经想象过的天涯孤旅的感觉一点儿都不浓重。我原以为,那才是旅行者的本来面目。
我们在海上度过的时间并不长,船很快就靠岸了。在超不过三个小时的游程中,我一直希望能够感受到更多。但很可怜,我不得不抱怨,长时期的庸常生活,已经使我的感觉系统严重地退化了。我不止可以明晰地获知这个结果,而且更加清晰地知道,这种状态早已形成。在我能够强烈地体会到爱与情感的那些年,我写下了大量笔记,差不多记述了思维变化的整个历程。在这种记述中,我多次写到了心灵的绝境。那时,我几乎就是这么认为的。事过境迁,那些时刻仍然如此逼真,以至于我总是不能完整地重读它们。以前我不知道这样写来有何价值,而且似乎找不到源头。近来我不这样想了。
卢梭在《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说:“我原意只是考察我心灵的变化以及这些变化的来龙去脉。我对自身的观察有点儿像物理学家每天对大气状况的观察。我用气压计测我的心灵。这样的观测,只要运用得当,持之以恒,我也会获得跟物理学家同样精确的结果。但是我并不想做到那种程度。我只是满足于把观测结果记录下来,并无意使之形成体系。我做着跟蒙田相同的工作,只是两人目的完全相反:他的《尝试集》纯粹是写给别人看的,而我的《遐想录》则是写给自己的。”之所以大篇引述,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同盟者,即便,我这么说,有高攀的嫌疑。但这个世界上毕竟有一类作家,是以自己的精神历程为切片的。敢于如此行事,我觉得真是大可敬佩。
身在异国,我无法不对自己的生命观察得更为仔细一些,但我的确再难找到那种“平静空茫的柔暖”的感觉了,尽管,我们同样遭逢了和以前相类的分别。那一片曾经驻留的土地,估计此生不会重临了。虽行迹匆匆,但它终不能说是生疏之地。那夜色中的宁静海滩,面容姣好的越南姑娘,那并不高妙的水上木偶表演,都将在相当一段时日内占据我的心灵库存。尤其是那动听的民族音乐,我很是喜欢,为此一度想搜索购买一盘DVD盘带回国内,可惜没有如愿。我此刻所能享受的乐趣,也只是写下这些,如同写下一句箴言:“我来过这个世界上;我存在,我记录。”
我们乘坐的游轮在“海上渔村”停了个把小时。高价购买了午餐就食的鱼类后,船复又前行,我们将到一个叫天堂岛的地方,在那里度过一段中午时光。有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驾着竹筏子尾随在侧,大一点儿的像猿猴一般敏捷,双手一搭,便抓住大船的舷窗攀登上来,向船内人售卖筏子上放着的海鲜,要价不高。我们中的一位略作还价,便成交了。那几个孩子摇着筏子远去了。我扭头,看见一个更小的孩子,大约才七八岁的样子,端然盘坐在上面,恬适自得,是我们向来不熟的另一种生活。他们大概日日如此。人生,似乎存在无数别样的可能。我转回身子歇了片刻,再站起身子远望,那筏子早已不见踪迹。海水复又变得浩瀚。
我们的旅行,同样地,一望无尽。越南北方的冬天,没有我想象中的热烈绚烂。他们说这个季节是此地最好的季节,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希望看到那种美到极处的生机,但终于没有。从下龙到河内的三个多小时车程,出现在我眼中的只有萧瑟。经过许多窄轨铁路,但只在某个城市郊区,见到一次列车。经过无数的田野,虽有蔬菜庄稼,但看不到多少劳作的场景。这显然不是一个忙碌的季节。经过几个城市,看到法国风格的房子,有时距离路面很近,可以看到里面的装修,甚至向外面翘首观望的主人。越南人的住宅过于奇特了,都是瘦长型的,很少超过四米的开间宽度,长度倒有十多米。看多了,就形成了重复,我们渐渐地都靠在车辆的靠椅上打起盹来。夜幕降临时,河内到了。
发源于中国云南境内的红河是越南北部的第一大河,在越南境内流长五百公里,为两岸居民的生活提供了丰富的自然资源,所以又有“母亲河”之称。她把整个河内市环抱于怀中,这个城市由此得名。由于住在河内郊区,我们无法窥得城市全貌,所以遗憾更浓。那天夜里,我们不能在这座拥有千年历史的城市里安然入睡,十几人中的半数,分拨离开住宿的宾馆。那一晚我们遇到的越南人多数听不懂汉语。在河内的冬夜街头,我们像极了自我放逐的旅人。宾馆北边,有一条宽阔的水渠,我们沿着渠边慢慢走去。因怕迷路,并未远行。这里的夜晚真是静极,才夜间九点,街上行人就异常稀少了。我们遇见一对恋人,在水边的树影里坐着,神态亲密,让我们想起爱情。还碰到一对少女,与我们擦肩而过。碰到一个壮年男子,似乎对我们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我在经过之后才听同伴说起,他连连看了我们几眼。
但我们不会再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了。在这样离奇古怪的夜晚,我们像做梦般步行了个把钟头,那梦中的一切,在很久之后,还历历在目。静寂的长街上也会有摩托车飞驰而过,带着磅礴的呼啸,先声夺人。我们在街边伫立片刻,面面相觑,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故乡的家中该是多么热闹欢腾。这是我离家的第三个夜晚。临近入睡时,无边际的思念难以遏止地涌来了。在我最开始写作的那些年,我经常遭遇这样一些脆弱的时刻,事后想起,却都觉得算不了什么。我无法依赖一种小小的情绪写作。但这种情绪却促使我拿起笔来,其结果经常是颓然而废。那两三年,是我冲动最多写作最少的时候。很快,我便被裹挟到职业的潮流中了。
迄今我尚且无法判定,生活到底给我提供了多少写作的养分。尽管我依据自己的经历写作,却很少纪实的成分,总是进行适度的夸张与变形。我也很少以具体的事物为蓝本,因为觉得它们过于拘泥和琐细了。只有爱情,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如果没有爱情,在成为作家的道路上我会减少许多刻骨铭心的体验,但它又多么易碎。多少年来,我真是不忍正视这两个字。我曾经以为它是清澈的水流,几可见底,结果却似乎不是。它含有杂质,难以解除的束缚,它不透明,不高大,凡俗,热烈,冰火两重天。对于爱情,如同人生,我们同样抱有希望和幻觉,它那么古老和体贴,那么决绝,难以掌控。我们追随在它的身后,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们在河内逗留的时间是一个夜晚又一个上午,过于短暂,近于幻灭。我们居住在酒店的十层,放眼望去,除了寥落的几幢建筑,就是一片寥廓田野。我们坐车路过了这个城市的许多街道,远远地看到了越南的大学,看到了这个城市里的几座塑像,看到了下班时分越南首都的市民们,看到了他们如我们一样劳碌而纷乱的生活。这似乎是人类永恒的定律,古往今来,莫不如是。我们无法从他们的表情中判断出他们的全部心理,但可以从他们的匆匆一瞥中发现点儿什么。这种眼神我们在任何地方都常常看到,我已经无法用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做出形容。但我多么希望能用相当一段时间来观察这座城市的人群,这样走马观花的旅行使我们无法深入彼此的命运。他们依然是离我们那么远的一群人。
我们来了,又离开了。像无数遍上演的老故事,幕布启了,幕布落了,我们再度前行。茫茫前路,我们看不到尽头。离开越南的前夜,露天广场上的灯光驱逐了黑暗,我们沿着海边公路走去,走累了回头,回到宾馆,一沾床铺,便睡熟了。睡梦中,我看到海水拍打着堤岸,月色如银,笼盖四野。天地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