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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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拉酒糟的女人

兰州西面的十里岗,有一座规模并不很大的酒厂。酒厂外面,每天都人山人海地排着长队,他们是来买酒糟的农民。买酒糟干啥?喂猪。农民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却没有钱花。穿衣、买煤、孩子上学、红白喜事都需要钱,可他们硬是没有这玩意儿。打的粮食刚够吃(这还是指丰收年景〉,花的钱就得另想办法了。好在上头虽然禁止这样禁止那样,但并不禁止养猪,于是十里岗周围数十里范围内的庄稼院里,就平添了一道风景:猪娃儿活蹦乱跳。没有粮食喂,就来买酒糟。而酒糟又有限,这就得排队。排在前面的人买得上,排在后面的人就只好干瞪眼了。为了买到酒糟,许多人都是前一天就来排队,有的甚至提前两天、三天来排队。白天啃一点干粮,晚上往架子车上一躺,无论刮风下雨,我自岿然不动,就那样眼巴巴地等上几十个小时,到时候心怀感激地买上一架子车酒糟,灰头土脸地拉回家去。看着猪娃儿一天天长大,他们心里像喝了蜜似的高兴。对于这里的庄稼人来说,能买到酒糟,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在这幸运的人堆里,就有地主婆乔女。在过去两三年里,有筏子客羊报的接济,生活还能维持下去。现在羊报不在了,她顿时感到日子没法过了。娃娃们一天天大了,花销也就一天天多了。玉贵已经升到三年级,三贵也报名上了学。光他们的学费和文具,就是很大的一笔开销。学生娃娃还要穿得体面些,总不能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去上学呀,那会让人笑话的,说她这个继母不心疼娃娃。她丢不起这个人。而这都需要钱。更不要说油盐酱醋这些日常开支,一家子的生活落到了她的肩上。女人家的肩膀能有多宽?她也就只好拉下脸面,像男人们一样拉起架子车,去几十里外排队买酒糟了。成百上千的排队者里面,就她一个女人,像是一只母鸡钻进了公鸡群里,特别显眼。看到她来了,人们多半会让一让,让她排到前面去,一面不无怜惜地想:她男人呢?男人咋不来?唉,这个女人!

买一次酒糟太不容易了,而她抓的几个猪娃又特别能吃,一架子车酒糟没几天就吃光了。乔女也就学了男人们的样:一次拉两辆车子。去的时候车子摞在车子上,回来的时候呢,先将一辆车子往前拉几十步,再回过头去把另一辆车子往前拉几十步,拉得比上一辆车子远一些,然后再去拉第一辆车子,拉得比第二辆车子又远一些。如此循环往复,交错递进,等到了家里,满满两架子车酒糟都拉回来了。这时猪儿们便会嗷嗷地叫着迎向她,娃娃们则发出欢呼:“妈回来了!妈回来了!”她尽管累得气喘吁吁,腰酸腿疼,脸上却绽出欣慰的笑容。

这已经是第三次排队了。今天的车子似乎比往曰还要多些。半夜时分,乔女觉得困了,便缩在架子车上睡了一会儿。一阵冷风把她吹醒了。看看天,月亮早已西斜了,星星不但少而且小,天空像刷上了一层石灰,透着朦胧的光亮。大概再过两小时,天就要亮了。男人们大都倒在架子车上,在夜风中酣睡着,呼噜声此起彼伏。有人抽起了旱烟棒子,烟气徐徐地飘散着,闻起来有一种刺鼻的香味。乔女还想眯一会儿,眼睛却怎么都闭不上,于是便坐在架子车辕上,静静地想起了心事。

羊报抓走已经好几个月了,听说是以流氓罪判了五年徒刑,送到河西劳改去了。“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她经常这样自责。要不是她,人家一个好端端的筏子客,咋会遭这样的罪呢?她一遍又一遍地抱怨着自己,眼泪便汩汩地流了下来。老爹隔三差五地来到荒凉渡催逼女儿嫁人。老船户一来,乔女便去向张屠家借几个零钱,从供销社锈迹斑斑的铁桶里打二两红苕酒,再炒几个鸡蛋,让老爹解馋。半天,老爹的脸喝得红红的,回过头来问女儿:“你考虑得咋样了?”女儿迟疑着不回答。“这一步,你是走呢,还是不走?”

她依然没有回答。但她的心里已经同意了。羊报走了,她还有什么留恋的呢?除了三个可怜的娃儿,她顶着一顶地主婆的帽子留在荒凉渡,就为的是和羊报好啊!她终于开口了:“我走可以,只是……”“只是什么?”老爹瞪起了眼睛。“只是这三个孽障……”

“孽障!孽障!你才是孽障呢!”老爹大声地训斥着,“你往世上看,哪有你这么糊涂的人?”乔女不吭气了。

老船户死死地盯着女儿:“你把话说明白,到底是啥条件?”“我走可以,必须把三个孽障都带上。”

老船户放声笑起来,白胡子抖动着,眼泪都笑了出来:“闺女,你糊涂哇!你往世上看,哪有寡妇带一帮娃娃出嫁的?谁的头有那么大,替别人拉养三个外姓人?”“那我就不走了。”

“好,好,你的骨头硬,你就受罪吧!”

三个娃儿站在门外,听小妈妈和老外爷吵嘴。老船户气呼呼地下了炕,看见几个孽障,喷着满嘴的酒气,眼睛红红地嚷道:

“滚开!都是你们这些孽障害了我女儿!”

三贵吓得哇哇地哭起来。乔女抱起三贵,用幽怨的目光看着老爹迈着蹒跚的步子离去。

不过老船户还是把女儿的条件向一些光棍提了。这些死了老婆或者半生未娶的男人们一听都吓住了。当地把寡妇带儿女出嫁叫做带羔子,有带一个两个出嫁的,哪有带三个羔子的?况且还是个地主婆!光棍们提出:只能带一个羔子,而且只能带最小的过来。乔女也就死了这条心。三个她都撇不下啊。这两年的相依为命,她和他们越来越有感情了。许多时侯,恍惚之间她还真想不起他们不是她亲生的哩。尤其是老二玉贵,生得眉清目秀,像个姑娘似的,十分文静。娃的脑瓜儿也特别灵光,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样样功课都是班上的第一名,深得老师的喜爱。那些老师们的心善着呢,尽管娃的出身不好,学校成立少先队的时侯,他们还是让娃第一批戴上了红领巾。娃经常学习到深夜,一盏小油灯下,一个红扑扑的小脸蛋儿,黑白分明的眸子盯在课本上,手里的笔不停地移动着,嘴里还不时念出声来,那认真执著的神情常常使她想起羊报。这种时候,她便拿了给娃儿们做的小鞋底,坐在玉贵的对面,一针一线地纳。油灯下,她深情地注视着这个孩子。那个年轻的女老师一娃的班主任,曾多次向她夸奖玉贵,说这娃儿是个好苗苗,要她好好地供娃儿上学,保不准将来是个人才哩。那老师还说,娃儿的作文特别好,她经常当做范文给学生们读呢,说不定这娃儿将来还是个作家哩。乔女不知道作家是什么,但猜想那一定是非常荣耀的职业。听到娃儿有这么大的前程,乔女的心里暖洋洋的,感到十分熨帖。对于这个孤苦无靠的女人来说,这孩子就是她的希望,她的慰藉,她活着的精神支柱。“哪怕再困难,哪怕砸锅卖铁哩,也要供娃儿把学上下去。”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两颗不知是喜是悲的泪花挂在眼眶里,在小小的油灯下熠熠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