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碧空万里,我与高中时代的老同学窦窦坐在一起喝咖啡。我问他:“上周末相亲结果如何?”他的脸部神经顿时抽搐起来:“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原来,上周六晚某咖啡厅,一位好似从窦窦电脑硬盘的隐藏文件夹里溜达出来的女神坐到了他对面。对于已经而立之年,相貌颇为“任性”的窦窦来说,就算运气再好,仅凭三寸不烂之舌最多也就能当上女神的“备胎”,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即便如此,在坦白交代了自己无房无车无房车之后,他还是鼓起勇气,跟她聊起了最令自己一往情深的东欧文学:从赫拉巴尔的笑中带泪到舒尔茨的诡谲乖谬,从显克维奇的气势磅礴到巴比尔的微言大义。正当老安侃得口沫横飞、五官移位之际,美女终于忍无可忍,毅然决然地结束了这次相亲:“不好意思,刚才你说的那些我一句也没听懂,我还有其他事,先告辞了。”尽管嘴上道歉,但是转身离席之前她丢给窦窦的最后一个眼神却是严重的鄙视。
“哎,‘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窦窦黯然神伤地叹了口气,“算了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语文老师,对女神的任何非分之想都是自取其辱。”为了缓和他低落的情绪,我开始发挥起自己的哲学专业特长:“哥们,你知道吗?你这次相亲遭遇早在160多年前就被马克思预言中了。青年马克思在《穆勒摘要》里有一段针对现代消费社会的文化批判,他是这样说的:‘我们彼此进行交谈时所用的唯一可以了解的语言,是使我们彼此发生关系的货币。我们不懂得人的语言了,而且它已经无效了,它被一方看成并理解为请求、哀诉,从而被看成屈辱,所以使用它时就带有羞耻和被唾弃的感情;它被另一方理解为不知羞耻或神经错乱,从而遭到驳斥。我们彼此同人的本质相异化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以致这种本质的直接语言在我们看来成了对人类尊严的侮辱。相反,物的价值的异化语言倒成了完全符合于理所当然的、自信的和自我认可的人类尊严的东西。’你看,文学艺术是人类文明所特有的语言,但是那位美女却根本就听不懂这种语言,她唯一能够听懂的是关于‘物’的语言,也就是你有钱或者没钱。‘物’的语言完全湮没了‘人’的语言,这正是现代消费社会的文化逻辑。所以,你跟她聊文学,她反而觉得你的精神不太正常,你应该去医院看精神科。不仅如此,可能就连你自己现在都认为,当初试图凭借文学修养博得她好感的这种想法简直是恬不知耻。这是因为,在现代消费社会,经济价值已日益成为人与人之间为定位彼此之间社会关系而难以逾越的基础性价值尺度,语言的物化正是人类的感情生活不断走向异化的表征之一。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再相信爱情了。怎么样,马克思很有预见性吧!”
窦窦愣了愣,然后他的面部表情便毫不吝啬地喷射出内心的全部惊诧:“天呢!闻所未闻!我在大学公共课上也学过《马克思哲学原理》,在我的印象里马克思应该只关心经济制度啊,还有什么生产力啊,或者物质和意识之类的抽象范畴,难道他也研究普通人的感情生活吗?”
我顿时来了热情,打开了话匣子:“哥们,尽管80后和90后的青年人只要上过大学,一般都会在公共课上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以下简称‘马原’),但是如果你读过马克思本人的著作就会发现:‘马原’教科书其实是沿用前苏联领导人斯大林(Stalin)及其御用文人米丁(Mitin)等人在一系列宣传论著中的基本逻辑框架(为方便叙述,以下简称为SM体系)来编写而成的。‘SM体系’的贡献是在较短时间内为‘马克思主义’吸引来大量粉丝,这对于推动20世纪国际共产主义革命事业的发展功不可没。然而,它也存在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SM体系’实际上是把那个被萨特高度评价为‘它仍然是我们时代的哲学:它是不可超越的,因为产生它的形势还没有被超越’的马克思哲学通过‘煎炒烹炸’,使其在话语形态上大幅度退步到‘前德国古典哲学’的水平!我这么说并不夸张,你闭上眼睛想想,你在教科书上学过哪些所谓的‘马原’理论?”
窦窦还没等我说完,就脱口而出:“还用想吗?不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吗?譬如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这些观点可都是如雷贯耳啊!”
我一口气吞下了杯中剩余的全部咖啡:“几十年来,国内外哲学界通过大量研究已经达成了共识:所谓的‘物质本体论’实际上并非出自马克思本人的哲学著作,而是发端于启蒙时代的英法两国思想界,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包括马克思在内的现代欧陆哲学家们所批判的‘英法庸俗唯物主义!’”
PS:“英法庸俗唯物主义”的理论内涵最早来源于17世纪英国哲学家的霍布斯和洛克,后来,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的一大批法国哲学家们,包括拉美特里、狄德罗、霍尔巴赫、爱尔维修等人成为这一理论的主要传播者。遗憾的是,直到今天,世界上仍然有一些对现代欧陆哲学缺乏了解的经济学家、历史学家乃至科学家是这种庸俗唯物主义的信徒。
“英法庸俗唯物主义认为:坐在你家床头发呆的泰迪熊与我们这些人类在本体层面并无二致,都是早在史前时代就一直‘客观实在’的‘物质’。作为世界本源,‘物质’直接或者间接派生出了地球上的一切事物。人的意识必须听它的指挥,一旦违背‘物质’的运动规律,我们只能躺着中枪。按照这种还原主义的逻辑,当你把‘物质’这个词换成神学的‘God’,就会倍感诧异:‘SM体系’极力宣扬的所谓‘辩证唯物主义’和被它所反对的‘客观唯心主义’在逻辑上居然没啥区别!难怪马克思会在《资本论》里如此辛辣的讽刺道:‘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每当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他们的抽象的和唯心主义的观念中立刻显露出来。’荒诞的是,‘英法庸俗唯物主义’这朵奇葩竟然被‘SM体系’贴上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标签!这真的是一种严重的误读!”
“‘SM体系’不仅南辕北辙,而且还以筌为鱼。由于它既剪掉了马克思哲学与当代欧陆哲学血脉相连的脐带,又忽略了马克思对于全球化时代下我们现实文化生活的超强预见力,所以在‘马原’教科书里只剩下诸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等一堆堆被涂满了宿命论色彩而完全无法与马克思哲学大厦相提并论的断壁残垣。似乎我们把这些既定法则都背下来,就算掌握世间真理了。我们在这种话语形态中几乎找不到‘φιλοσοφια’(‘哲学’的希腊语原型,意为‘热爱智慧’)注重思辨过程的本真精神。要知道,马克思可在1999年英国BBC广播公司的网络票选中获得了‘千年思想家’的封号!如果他看到这种‘马原’理论,不知会作何感想?”
PS:1879年马赛举行的法国全国工人代表大会上,经盖德和拉法格倡议成立了法国工人党。盖德和拉法格在马克思的亲自指导下制订了党纲,马克思撰写了总纲部分。但之后因各种工人运动理论问题的分歧而分裂为两派。其中,以布鲁斯和马隆为首的右翼派别虽然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但他们却主张不经过革命,而通过可能的、逐步的改良来变革社会,要求修改法国工人党党纲,取消其中关于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内容。面对这些误解自己思想的人,马克思幽默的回应道:“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
晚年的恩格斯则多次引用这句话来讽刺那些根本不懂马克思哲学,却给自己贴上“马克思主义者”标签的人。